故事的開頭往往開始于平淡的生活……
大胤朝,棲梧縣。
晨光堪堪刺透薄霧,西市口已是人聲鼎沸。
蒸餅籠屜揭開的白汽混著炸油果子的焦香,濃郁得幾乎能抓一把塞進嘴里,餛飩攤的老劉頭剛吆喝了兩嗓子“熱乎的餛飩來一碗——”,聲音就被更大的喧嚷蓋了過去。
烏泱泱的人頭攢動著,里三層外三層圍成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圈子,嗡嗡的議論聲浪拍打著圈內(nèi)那個獐頭鼠目的攤主和他面前淚眼婆娑的老婦。
蘇半夏就是被這股聲浪從隔壁的脂粉攤子勾過來的。
她嘴里叼著半個夾了咸菜的蒸餅,靈巧得像條泥鰍,肩膀一矮便鉆進人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讓讓,讓讓啊…嘖,大清早的,唱的是哪一出苦情大戲?”
圈內(nèi),瘦猴似的攤主正唾沫橫飛。
他手里托著個沾滿黃泥的陶罐,釉色晦暗,罐身上幾條歪歪扭扭的蚯蚓似的凸起,被他唾沫星子噴得油亮。
“走過路過!開眼吧您吶!”他嗓門尖利,吊著眼角掃視人群,仿佛捧著稀世奇珍。
“前朝鎮(zhèn)北大將軍墳里挖出來的‘九龍吐珠罐’!瞧見這龍紋沒?吞云吐霧,呼之欲出!埋在地底下三百年,寶光不褪!要不是家里八十老母病得快咽氣,急等銀子抓救命仙丹…”
他捶打著自己干癟的胸脯,砰砰作響,擠出兩滴并不存在的鱷魚眼淚,“我舍得把這傳家寶換成銀兩?實在是家母重病需要藥醫(yī)??!痛煞我也!”
真的有人會上這么淺顯的當嗎?你別說,還真的有。
對面,張寡婦佝僂的背,像片深秋枝頭最后的枯葉,她兩只手死死攥著一個空癟發(fā)白的藍布錢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渾濁的老淚順著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蜿蜒而下,滴落在腳邊的青石板上,看的讓人于心不忍。
“俺…俺的棺材本啊…”她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絕望的顫音,“整整十兩雪花銀…俺攢了半輩子…就換來這么個…俺家老大一眼就瞅出來…是…是東郊瓦窯燒壞的咸菜壇子??!”
她伸出手,枯樹枝般的手指哆嗦著指向那陶罐,控訴中帶著茫然。
周圍的看客們嗡嗡議論開了, “嘖,十兩銀子?夠鄉(xiāng)下人活兩年了!”
“不像假的啊…你看那泥,多厚實…”
“可憐見的,棺材本都搭進去了…造孽喲…”
“那老太婆的兒子懂啥?指不定看走眼了呢!”
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若是當初不貪那便宜,現(xiàn)在也不會悔不當初。
瘦猴攤主見那老太婆在旁哭冤,影響了自己的賺錢大計,登的三角眼一豎,兇光畢露,指著張寡婦鼻子厲聲呵斥:“老太婆!光天化日,紅口白牙污蔑人!我這寶貝貨真價實!定是你自己老眼昏花手不穩(wěn),摔裂了口子想賴我頭上!大伙兒給評評理!有這么做人的嗎?!”
他聲音拔高,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張寡婦臉上,幾個混在人群里的同伙立刻幫腔鼓噪:“就是!訛人吶!”“老大孝心感天動地,你這老虔婆心腸忒壞!”
群情被煽動得有些搖擺,張寡婦孤立無援,嘴唇哆嗦著,只會重復(fù)那句“棺材本…俺的棺材本…”,身子篩糠似的抖。
就在這當口,一個清亮利落,帶著點戲謔腔調(diào)的女聲,如同沸油鍋里潑進一瓢涼水,炸得全場驟然一靜: “哎喲喂——!”
眾人齊刷刷循聲扭頭,只見人群分開一道縫隙。
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擠了進來,一身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裙衫,卻掩不住眉目間的通透靈動,尤其一雙眸子,亮得驚人,此刻正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著瘦猴攤主和他手里的“寶貝”。
蘇半夏嚼著最后一口蒸餅,腮幫子一鼓一鼓,踱步上前,看也不看那氣急敗壞的攤主,徑直繞著那“九龍吐珠罐”慢悠悠轉(zhuǎn)了兩圈,靴子底蹭著地上的爛菜葉子沙沙作響,她停下,伸出食指,在那罐口油亮的豁口處,“?!钡貜椓艘幌?,聲音清脆得有些刺耳。
“嗯哼——”半夏拖著長腔,眉毛挑得老高,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鉆進每個人耳朵里,“攤主大哥,您這孝心,嘖嘖嘖,真是感天動地,日月可鑒吶!小弟我佩服,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話鋒陡然一轉(zhuǎn),手指點著那罐子: “不過嘛…恕我眼拙,這寶貝…造型嘛——”
她故意停頓,眼神掃過圍觀的人群,嘴角彎起一抹促狹的笑,“嘖,挺別致哈!遠看吧,像個腌咸菜的大肚子甕,近看嘛…喲,這線條,這弧度,越看越像我家墻角那只夜壺?。√貏e是這豁口,對得上!對得上!”
“噗——哈哈哈哈!” “夜壺?哈哈哈!別說還真像!” 人群瞬間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哄笑,連張寡婦都忘了哭,愣愣地看著半夏。
瘦猴臉皮漲成醬紫色,額頭青筋直蹦:“臭丫頭,你…你胡扯什么,不懂就滾遠點?!?/p>
“別急啊大哥?!卑胂男θ莶蛔?,甚至更燦爛了幾分,湊近那罐身,瞇起眼細細端詳那所謂的“龍紋”。
“哎喲,再看看這釉色,講究!五彩斑斕的黑,高,實在是高!攤主大哥好眼光,至于這龍紋嘛……”她夸張地吸了口氣,手指點著一條歪歪扭扭的凸起。
“瞧瞧這爪子…嘖嘖,怎么看著像被開水燙過褪了毛的雞爪子,蔫頭耷腦的,還有這龍眼……哎呦喂!怎么是斗雞眼?難不成當年雕這寶貝的工匠大哥,是敵軍派來的細作?專門刻個斗雞眼氣死咱威武的鎮(zhèn)北大將軍,好讓他老人家氣得從墳里蹦出來,再氣死一回?”
哄笑聲更大了,幾乎掀翻西市口頂棚的瓦片,瘦猴氣得渾身哆嗦,指著半夏的手指都在抖:“污蔑,全是污蔑!”
半夏好整以暇地站直身體,雙手抱臂,那雙明亮的眼睛倏地盯住瘦猴油膩膩的嘴角,笑意更深,聲音陡然變得清亮而銳利: “您剛才說——家里八十老母病得快咽氣?”
瘦猴下意識一挺胸脯:“當然!孝心天地可表!”
“哦?”
“孝心可表?”半夏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洞穿人心的穿透力,“那請問攤主大哥,您這嘴角沾著的新鮮醬牛肉沫兒——是昨晚夢里您家病危的老娘托夢給您加餐的?還是說……”
她猛地抬手,直指瘦猴嘴角那點醒目的油漬,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您這位等著銀子抓救命仙丹的大孝子,今早剛在東來順,美滋滋干掉了一大碗醬牛肉?!”
空氣瞬間凝固,所有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瘦猴那張瞬間血色褪盡,變得慘白的臉上。
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擦嘴角,指尖果然蹭到一點油膩粘稠的痕跡。
“嗡——!”人群炸開了鍋!
“醬牛肉!東來順的醬牛肉可不便宜!”
“好哇!原來是騙子!老娘差點信了他的鬼話!”
“喪良心的東西 連老太婆的棺材本都騙!”
經(jīng)過小丫頭蘇半夏的一番“胡攪蠻纏”,群眾中早看透的和剛看透這騙局的紛紛出聲應(yīng)喝。
瘦猴面無人色,三角眼里兇光爆閃,惱羞成怒,徹底撕下了最后一層偽善的面具,一聲歇斯底里的咆哮在西市口炸響:
“臭娘們兒!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