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甲字三號考棚，蘇半夏將那豁口粗碗端端正正置于桌角，碗口朝外，權(quán)作“鎮(zhèn)考神獸”。
掃視了下周圍，甲字號考場大致有百來個考生。
考生之間位置間隔大概三尺多，由一段段木板圍成棚子一樣的結(jié)構(gòu)。
這邊有兩個監(jiān)考員和幾位差役，且叫他監(jiān)考員甲和乙，監(jiān)考員甲是一位中年員外郎，看外表蘇半夏覺得是那種精干的人員，監(jiān)考員乙外表倒是挺顯老，外表也不盡人意，就是那種頑固，尖酸刻薄的長相，看著怎么都不像那善人。
不過這跟蘇半夏有什么關(guān)系？她可是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她相信她就是全場最靚的仔！
考卷已經(jīng)攤放在桌子上攤開雪白考卷，拿起那半錠墨塊，舀了清水，手腕懸轉(zhuǎn)，于粗糙的硯臺上徐徐研磨，墨香混著石硯的微腥逸散開來，竟奇異地將她心中最后一絲考場帶來的陌生感驅(qū)散。
她眼神銳利如老鷹，俯視著卷中墨字：
策論：《論賑災(zāi)六策》。
嘴角瞬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是獵人見到熟悉獵物蹤跡時的譏誚。
你知道這幾個月我是怎么過的嗎？時代已經(jīng)變了，抱歉，是我的勝利，因為這道題我“罵過”。
“嘿！老狐貍們作妖的重災(zāi)區(qū)！” 她心頭冷笑，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無數(shù)張道貌岸然、唾沫橫飛卻只知扯皮推諉的嘴臉。
“往年賑災(zāi)，層層盤剝，欺上瞞下，米糧進了碩鼠倉，寒衣進了富戶廂！多少張寡婦般的可憐人，凍餓倒在官倉外！” 復(fù)習(xí)時無數(shù)次模擬怒斥的場景瞬間涌入腦海，胸腔內(nèi)那股為民請命，兼帶罵人泄憤的浩然之氣驟然升騰！
“開罵…哦不，開寫！” 飽蘸濃墨的禿筆懸于紙上，筆尖微顫，殺氣騰騰，只待雷霆一擊！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筆鋒將落未落的剎那——
嘩啦啦啦啦啦…！ 一陣如同萬馬狂奔的密集脆響，毫無征兆地從斜前方某個考棚里狂暴炸開！
這是啥呀？！
那聲音并非雜亂無章，而是帶著一種冰冷、精準(zhǔn)、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韻律。
如同鐵珠，被手指裹挾著，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狠狠撞擊在堅硬的烏木框架上！那種聲音瞬間蓋過了所有筆尖劃過紙張的微弱沙沙聲，形成一股碾壓式的音浪狂潮，這是在玩音樂還是在算題？
整個考場的空氣，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金屬海嘯”狠狠抽干了！筆尖僵??！考生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是誰的部將，竟然如此之秀！
但是兩位監(jiān)考官對于這種事情可沒有什么好印象。
監(jiān)考官甲眉頭瞬間擰成死結(jié)，眼中寒光一閃，快速循著這“噪音源”走去。
監(jiān)考官乙更是臉色鐵青，緊跟其后，嘴里無聲地咒罵著“斯文掃地”。
目標(biāo)：甲字九號考棚。
只見林青黛端坐棚內(nèi)，依舊是那身洗得發(fā)白、補丁細密的靛藍布裙，仿佛與周遭的緊張格格不入，厚重的鏡片隔絕了所有外界窺探，冰冷地反射著考卷慘白的光，她面前那張考卷，早已被無情地推擠到桌角可憐的一隅。
取而代之的，是占據(jù)了桌面絕對統(tǒng)治權(quán)的兩樣?xùn)|西： 一座由寫滿奇特符號和密麻數(shù)字的草稿紙堆砌而成、正在不斷增高并向桌面邊緣滑落的“雪崩”！ 以及一架其貌不揚、烏沉沉、此刻卻被一雙素手賦予了恐怖生命的算盤！
這一看，這妹子就是個知識分子！
那雙手！十指纖長卻蘊藏著不可思議的力量與速度！它們在烏木梁框與滾圓的算珠之間不斷上下移動！ 鬼知道她到底看清了沒有。
題目高懸：《某州府三年糧耗比對及冗余環(huán)節(jié)推演》——一道足以讓尋常吏員抓掉半斤頭發(fā)的實務(wù)天坑題！
監(jiān)考官甲看得眼皮狂跳不止，忍不住側(cè)頭對身旁的監(jiān)考官乙壓低聲音，語氣里充滿了荒謬感：
“她…這架勢…是在算題？本官怎么瞧著…像是要在咱們這考棚里，用這算盤珠子…在打架？！” 這景象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他對“計算”二字的認知。
監(jiān)考官乙早已是怒火中燒，那張刻薄的臉上寫滿了深惡痛絕！他從鼻孔里用力擠出一聲仿佛憋了幾個時辰的、沉重?zé)o比的嗤笑。
這嗤笑，他刻意沒有壓低音量，甚至帶上了一絲強調(diào)的意味，如同投石入水，清晰地蕩漾開去，傳入附近幾個考棚考生的耳中： “哼！嘩眾取寵！奇技淫巧！不堪大用！”
他挺直腰板，仿佛在捍衛(wèi)某種神圣不可侵犯的秩序，聲音帶著居高臨下的審判： “吏者，國之重器！首重經(jīng)義浸潤，德行操守！如此怪力亂神、嘩眾取寵之舉，置考場清肅于何地？置圣賢教誨于何地？！成何體統(tǒng)！簡直…有辱斯文！”
最后四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吐出來的，目光如刀，狠狠削向那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背影。
林青黛置若罔聞，鏡片后的目光未曾有半分偏移，依舊堅定的保持自我，絲毫沒有受對方的影響，全身心沉浸在那狂暴而精密的數(shù)字洪流中，只有一句冰冷，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從那片算珠聲中清晰地傳出來，穿透人的耳膜，冰冷地灌入兩位考官耳蝸深處：
“當(dāng)前運算進度73.8%，最終誤差率已壓縮至0.48%，低于預(yù)設(shè)收斂閾值0.5%，模型校驗邏輯通過。”
她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補充道，如同下達一條絕對指令： “關(guān)鍵收斂期，勿擾?！?/p>
勿擾，好一個勿擾，這就是她的回答？監(jiān)考官面面相覷，他倆這算是被無視了嗎，但又好像不是被無視，人家好歹解釋了下，不過感覺，好奇怪啊，不知道為什么心底有一股無名火冒出來，想打人！
監(jiān)考官乙：“……”
那張剛才還義憤填膺、寫滿鄙夷的臉，瞬間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漲紅、發(fā)紫、繼而一片死灰般的豬肝色！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像壞掉的抽風(fēng)機。
那句仿佛漠視一切的“勿擾”，將他所有的“德行操守”、“成何體統(tǒng)”的義正言辭，釘死在名為“無能狂怒”的恥辱柱上！一股腥甜直沖喉頭，差點當(dāng)場厥過去。
監(jiān)考官甲也只能不了了之，人家也沒作弊啥的，只能強調(diào)了一遍聲音小一點，不能影響其他考生正?？荚嚕憷O(jiān)考官乙落荒而逃。
而甲字三號棚內(nèi)
蘇半夏手中的毛筆，“啪嗒”一聲，直直掉進了半干的墨汁硯臺里，她嘴巴微張，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斜前方那個身影，腦子里嗡嗡作響！
“我的個老天爺！親娘祖奶奶啊！” 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幾乎要沖破喉嚨吼出來。
“雖然沒看到正臉，這不就是衙門里撞我一頭墨、還賴我撞她的那個‘賬本精’？！那個走路像秤砣的‘瓶底兒怪’？！她…她她她…她怕不是人形算盤成的精？！那手指頭…是裝了風(fēng)火輪嗎？！”
巨大的荒謬感和震撼，徹底沖刷掉了她醞釀半天的“罵意”，只剩下滿心滿眼的臥槽！
本來以為我已經(jīng)夠秀了，沒想到算盤精你技高一籌，應(yīng)該說既生瑜何生亮嗎？？
考場的緊張肅殺，在這一刻被林青黛那冰冷的算盤聲，撕扯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