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fēng)渡》殺青的絢爛禮花,如同一個盛大而虛幻的泡沫,在熱鬧散盡后,無聲破滅。
影視城的喧囂褪去,留下的是一片更深的寂靜,和兩顆被故事浸透、一時難以回岸的心。
對于商浸而言,這種“難以出戲”的狀態(tài),極其罕見,甚至堪稱陌生。
他混跡娛樂圈多年,早已練就了在鏡頭開合間精準(zhǔn)切換靈魂的本事,像技藝高超的匠人收放自如。
然而這一次,蘇墨的孤寂、隱忍、刻骨的深情,以及最后渡口那剜心蝕骨的離別,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纏繞在他的心脈上,久久不肯松開。
尤其是最后那場墜崖戲后,他失控抓住夏昀手腕時,感受到的那份真實的、幾乎將他吞噬的后怕與恐懼,早已超出了角色本身的范疇。
那是屬于商浸的,對夏昀可能“消失”的恐慌。
他還來不及細(xì)細(xì)咀嚼這份混亂又滾燙的情緒,更來不及理清那戲里戲外交織的、對夏昀本人日益清晰的心動,現(xiàn)實的車輪便以不容抗拒的姿態(tài)轟然碾來。
密密麻麻的行程單瞬間塞滿了他的生活:頂級品牌的代言拍攝,一線城市的商業(yè)站臺,跨年晚會的彩排錄制,國際時尚活動的邀約……行程如同精密的齒輪,一個咬合著另一個,將他切割成碎片,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鏡頭前高速運轉(zhuǎn)。
私人時間被壓縮到近乎于無。
保姆車成了移動的休息室,飛機舷窗外的云層是短暫的背景板。
他會在趕往下一個通告的間隙,靠著車窗疲憊地閉上眼,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閃過片場的畫面:
是夏昀那雙在偷看自己時被抓包后瞬間慌亂又羞赧的大眼睛;
是他記錯臺詞后懊惱地皺起鼻子、無意識向自己投來求助目光的可憐模樣;
是他深夜靠在自己身邊對詞時,毫無防備睡去的安靜側(cè)臉;
更是崖邊那絕望墜落的身影,和手腕上那圈被他失控抓握出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紅痕……
每一次回憶,心口都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一下,悶悶的,帶著一絲隱秘的甜和更多的茫然無措。
他會在拍攝廣告的間隙,拿出手機,屏幕解鎖后,赫然是夏昀早期一張青澀呆萌的自拍——那是他不知何時偷偷存下并設(shè)置成的聊天背景。
照片里的夏昀對著鏡頭笑得毫無陰霾,眼睛彎成月牙,露出一點點潔白的牙齒,傻氣又純粹。
商浸看著,冰冷的嘴角會不自覺地軟化,甚至牽起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堪稱“癡漢”的弧度,指尖無意識地摩挲過屏幕上的笑臉,低低自語:“好萌……” 仿佛這小小的屏幕,是他疲憊旋渦中唯一能汲取溫暖的光源。
然而,當(dāng)助理無意間提到某個與夏昀合作過的配角演員最近在某活動上表現(xiàn)亮眼時,商浸原本放松的眉眼瞬間沉了下來,周身散發(fā)出一種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眼神銳利如刀,隔著手機屏幕都仿佛能凍僵對方。
助理不明所以,只覺得后背莫名一涼,訕訕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可當(dāng)話題轉(zhuǎn)回夏昀,說起他最近在某個小綜藝?yán)餃睾陀卸Y、人緣極好的表現(xiàn)時,商浸眼底的冰寒又迅速融化,重新染上那抹專注的、帶著點獨占欲的暖意,仿佛夏昀的“人緣好”是他專屬的勛章。
他明白自己對夏昀的喜歡,始于歸園小憩初見時的那瓶礦泉水,在《長風(fēng)渡》朝夕相處的點滴中肆意生長。
這份心動,純粹而清晰,無關(guān)性別,只關(guān)乎那個叫夏昀的人本身。
可這份清晰的心動,卻被戲里蘇墨那刻骨銘心的絕望與遺憾層層包裹,變得沉重而復(fù)雜。
他渴望靠近,渴望確認(rèn),渴望將戲里未能宣之于口的深情在戲外延續(xù)。
然而,現(xiàn)實的洪流裹挾著他,連喘息都顯得奢侈,更遑論去觸碰那輪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月亮。
他只能將那份洶涌的情感死死按捺在繁忙行程的冰層之下,如同蘇墨將悲痛深埋于雅正端方的表象里,獨自承受那份“心囚”的煎熬。
相較于商浸被外力推動的“忙碌”,夏昀的“難以出戲”,則更像一場主動沉溺。
《長風(fēng)渡》拍攝結(jié)束后,他并沒有立刻被蜂擁而至的工作填滿。
作為剛?cè)胄胁痪玫男氯?,還是一個十八線小演員,他的檔期遠(yuǎn)不如商浸那般擁擠。這份“空閑”,反而成了滋生心魔的溫床。
他陷得太深了。
謝簫的經(jīng)歷,像一面殘酷的鏡子,映照出他心底最隱秘的傷痕。
外人眼中溫和有禮、總是帶著恰到好處微笑的夏昀,也曾有過一段鮮衣怒馬、陽光燦爛的時光。
那時的他,和初期的謝簫何其相似——重情重義,滿腔熱血,對世界懷抱著毫無保留的信任,以為真誠能換來真誠。
然而生活的重錘接踵而至:父母意外離世帶來的劇痛,曾經(jīng)掏心掏肺的朋友在利益面前的背叛……現(xiàn)實的冷水一盆盆澆下,將那團(tuán)明亮的火焰一點點澆熄。
他學(xué)會了收斂鋒芒,學(xué)會了用溫和有禮作為盔甲,將真實的情緒和渴望小心翼翼地藏起,與所有人保持著看似親近實則疏離的安全距離。
這份成熟,是用天真和信任換來的。
謝簫的率真、他的反叛、他墜崖前的絕望、重生后的冰冷,以及蘇墨那份不離不棄、對抗全世界的守護(hù)……
每一個點都精準(zhǔn)地戳中了夏昀心底最柔軟也最疼痛的地方。
他不僅是在演繹謝簫,更像是在通過謝簫,重新經(jīng)歷一遍自己那被現(xiàn)實強行扭轉(zhuǎn)的人生,去彌補那些未曾得到回應(yīng)的期待,去重溫那份被生活剝奪的、毫無保留的信賴。
戲落幕了,蘇墨卻留在了他的心里。
那個沉默寡言、卻用行動詮釋著“就算全世界與你為敵,我也會站在你身邊”的蘇墨,成了夏昀心底最深的渴望與慰藉。
他渴望擁有這樣一份純粹、堅定、不離不棄的感情,渴望有那樣一個人,能看穿他溫和表象下的脆弱,堅定地握住他的手。
然而,當(dāng)這份對蘇墨的向往和眷戀洶涌而至?xí)r,另一個身影卻總是不合時宜地、強勢地闖入他的腦海——是商浸。
是片場里精準(zhǔn)強大卻會偷偷給他帶低糖點心的商浸;
是墜崖后失控抓著他手腕、眼中翻涌著真實恐懼的商浸;
是殺青禮花下,沉默地護(hù)住他、替他拂去紙屑,眼神復(fù)雜得讓他心慌的商浸……
戲里蘇墨的深情與戲外商浸那些似有若無的溫柔、那些讓他心跳失序的瞬間,如同兩股糾纏的絲線,死死地絞在一起,勒得他幾乎窒息。
“假的……都是假的……”
夏昀用力甩頭,試圖驅(qū)散那些紛亂的畫面。他蜷縮在公寓的沙發(fā)上,窗外是城市迷離的燈火,屋內(nèi)卻一片沉寂?!笆侨霊蛱盍恕惴挪幌碌氖翘K墨,是那個角色……不是商浸!娛樂圈哪有什么真感情?愛情?更是天方夜譚!”
他一遍遍地否定著,試圖用冰冷的現(xiàn)實邏輯澆滅心中那點不合時宜的火苗。
他告訴自己,那些對商浸的悸動,不過是蘇墨這個完美幻影投射在現(xiàn)實載體上的錯覺。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亮的火光,溫暖卻虛幻,終究會熄滅在寒冷的現(xiàn)實里。
可越是壓抑,回憶越是洶涌。
商浸專注看劇本時低垂的眉眼,被他偷看抓包時眼底那抹了然的笑意,遞給他糖果時指尖的微涼,殺青時環(huán)在他腰間那短暫卻有力的手臂……
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無比清晰,帶著灼人的溫度,反復(fù)炙烤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這份混淆帶來的痛苦和煩躁,幾乎讓一向以溫和示人的夏昀抓狂。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控感,仿佛有什么東西即將掙脫束縛,將他拖入無法預(yù)知的深淵。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亮起,是經(jīng)紀(jì)人發(fā)來的信息,提到了一個業(yè)內(nèi)不成文的習(xí)慣——有些導(dǎo)演為了幫助演員盡快出戲,會建議主演在殺青后暫時刪除對手戲演員的聯(lián)系方式,進(jìn)行一段時間的“冷卻隔離”。
夏昀盯著那條信息,指尖冰涼。
幾經(jīng)猶豫,掙扎,內(nèi)心的恐慌和對失控的逃避最終占據(jù)了上風(fēng)。
他顫抖著手指,點開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名字和頭像——那是商浸在歸園小憩時穿著白T恤、迎著陽光微微瞇眼的側(cè)影。
指尖懸在紅色的“刪除”按鈕上,久久無法落下。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每一下都牽扯著酸澀的疼痛。
最終,他閉上眼,狠心按了下去。
屏幕暗下去,那個名字和頭像瞬間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股巨大的、失重般的空虛感瞬間攫住了他,比之前的煩躁更甚。
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猛地站起身,像逃避什么洪水猛獸,迅速訂了一張最早飛往比利時的機票。
他需要逃離,立刻,馬上。
逃離這個充滿蘇墨影子的地方,逃離那個讓他心慌意亂的商浸,逃離這份剪不斷理還亂、意味不明卻足以將他焚燒殆盡的情感。
他胡亂地往行李箱里塞了幾件衣服,動作倉促得像在做賊。
當(dāng)飛機沖破云層,將熟悉的城市遠(yuǎn)遠(yuǎn)拋在下方,夏昀靠在冰冷的舷窗上,看著窗外翻滾的無垠云海,心頭的重壓似乎減輕了一絲,卻又被一種更深的、無邊無際的茫然所取代。
布魯日,那個以中世紀(jì)風(fēng)情和運河聞名的寧靜小城,成了他臨時選擇的、不知能否真正抵達(dá)的避風(fēng)港。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他必須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