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棘村的夜風,帶著刀子般的寒意,穿透土坯房的縫隙,嗚咽著在屋內(nèi)盤旋。油燈的火苗被吹得東倒西歪,在墻上投下扭曲、掙扎的影子,像一個個不甘的靈魂在舞動。
夜老倔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蓋著那床薄得幾乎透明的舊氈子。他的呼吸聲變得極其古怪,不再是均勻的起伏,而是一陣陣短促、吃力的抽氣,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拉鋸聲,仿佛每一次吸氣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從干涸的井底艱難地汲取最后的水分。蠟黃的臉深深凹陷下去,皮膚緊緊包裹著嶙峋的顴骨,像蒙著一層枯槁的羊皮紙。嘴唇徹底失去了血色,干裂翻卷,如同龜裂的河床。那雙曾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渾濁得像蒙上了厚厚一層沙塵,瞳孔擴散,茫然地對著低矮、布滿蛛網(wǎng)的屋頂,仿佛在努力辨認著什么遙遠的東西。
夜無峰蜷縮在炕角,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冰冷的土墻,把自己縮得更小。他不敢靠近,爺爺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混合著苦蒿、汗酸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如同朽木般腐朽的氣息,讓他感到一種本能的恐懼和窒息。爺爺每一次艱難的抽氣,都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他的心臟。他只能死死地盯著爺爺枯槁的側臉,小手在黑暗中無意識地摳著身下粗糙的炕席。
“爺……”他喉嚨里發(fā)出小貓般微弱的聲音,帶著哭腔,在嗚咽的風聲里幾乎聽不見。
夜老倔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艱難地聚焦,終于落到了炕角那個小小的身影上。那目光里,沒有痛苦,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沉重到極致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解脫的空茫。
“……峰……兒……”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壓出來的。
夜無峰再也忍不住,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冰冷的炕席硌著他的膝蓋和手掌。他撲到爺爺身邊,小手顫抖著抓住爺爺那只露在氈子外、枯瘦如柴、冰涼刺骨的手。
“爺……我在……”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爺爺干枯的手背上。
夜老倔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仿佛想回握,卻已沒有絲毫力氣。他的目光艱難地從夜無峰臉上移開,轉向炕沿下,那堆被油燈昏黃光暈勉強照亮的角落雜物——幾捆曬干的苦蒿,幾個破陶罐,一些散亂的工具。
他的眼神定住了。在那堆雜物最不起眼的縫隙里,斜靠著一件東西。
那是一把刀。
刀身很長,幾乎有半人多高,樣式古樸粗獷,帶著濃烈的西北風格。刀鞘是早已磨損得看不清原色的硬木,用幾道生銹的鐵箍勉強固定著。刀柄很長,纏著破爛不堪、染著深褐色污垢的布條,露出下面暗沉的金屬。
夜無峰順著爺爺?shù)哪抗饪慈?,心頭猛地一跳。這把刀他見過,一直躺在角落里,蒙著厚厚的灰塵,爺爺從沒動過,只說是“老物件”。
夜老倔的喉嚨里又發(fā)出一陣急促的“嗬嗬”聲,他似乎在積攢最后一點力氣??菔莸牟鳖i上,青筋如同瀕死的蚯蚓般凸起、蠕動。
“拿……拿來……”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夜無峰跌跌撞撞地爬下炕,冰冷的地面凍得他腳底發(fā)麻。他跑到角落,費力地將那把沉重的長刀拖了出來。刀身入手冰涼沉重,遠超他的想象,刀鞘上厚厚的灰塵簌簌落下。他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將它拖到炕邊,靠在爺爺手能夠到的位置。
夜老倔的呼吸更加急促,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把刀,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光。他顫抖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枯枝般的手,不是去握刀柄,而是用那冰涼、粗糙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撫摸珍寶的力道,劃過那布滿暗紅銹跡的刀鞘。鐵銹的粗糙感摩擦著他毫無血色的指尖。
他的目光艱難地移回夜無峰臉上,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似乎在凝聚最后的言語。夜無峰屏住呼吸,把耳朵湊近爺爺干裂的唇邊。
“……活著……”兩個字,像兩粒沉重的石子,砸進夜無峰的耳朵里,帶著老人肺腑深處呼出的最后一點溫熱腥氣,“……好好……活著……”
話音未落,那只撫摸刀鞘的手猛地一沉,重重地砸落在冰冷的炕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緊接著,那一直艱難拉鋸的、如同破風箱般刺耳的呼吸聲,戛然而止。
死寂。
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爆出一個明亮的燈花,隨即又黯淡下去,搖曳得更加微弱。
夜無峰呆呆地跪在炕邊,手里還緊緊攥著爺爺那只已經(jīng)徹底冰冷、失去所有支撐的手。他感覺不到冷了,也感覺不到痛。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都被抽空了,只剩下自己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轟鳴,還有心口那塊四方吊墜傳來的、冰冷的、死寂的觸感。
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無聲地、洶涌地奔流,沖刷著臉上沾滿的灰塵,留下道道泥濘的痕跡。
沙棘村外,那座新添的沙丘旁,又多了一座小小的墳包。沒有墓碑,只有一塊稍大些的、帶著棱角的黑石頭,沉默地壓在墳頭。
晨光熹微,慘淡地涂抹在荒涼的沙丘上,風卷起細沙,打著旋兒,嗚咽著掠過新墳。
村口那株枯死的老胡楊下,稀稀拉拉地站著沙棘村僅存的十幾戶人家。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更深的灰敗和麻木,死亡在這里如同呼吸般尋常,連悲傷都顯得奢侈。只有麻嬸紅腫的眼睛里,還殘留著一點對夜老倔最后一點庇護的感激和痛惜。
夜無峰站在枯樹下,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沙丘背景前顯得格外單薄、渺小。他換上了一身洗得發(fā)白、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褲,是爺爺生前最好的衣服改小的,依舊空蕩蕩地掛在他身上。那把幾乎和他一樣高的長刀,用幾股粗麻繩緊緊捆縛著,斜背在身后。沉重的刀鞘壓得他脊背微微前傾,刀柄高過他的頭頂一截,隨著他的動作輕微晃動。脖子上,那枚四方吊墜貼著皮膚,冰冷依舊。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沉寂。眼窩深陷,嘴唇緊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爺爺最后那兩個字——“活著”——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他心底,壓過了所有的茫然和恐懼。
村長,那個佝僂得幾乎直不起腰的老人,顫巍巍地走上前,枯瘦的手里捧著一個同樣干癟、打滿補丁的小布袋。他拉起夜無峰冰冷的小手,將袋子塞進他手里。袋子里發(fā)出幾塊硬物相互碰撞的輕微聲響。
“孩子……拿著……”村長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是……是幾塊最硬的餅子……省著點……嚼……”他渾濁的眼睛看著夜無峰身后那把巨大的刀,又看看孩子稚嫩卻沉寂的臉,最終只是沉重地嘆了口氣,渾濁的淚水在深陷的眼眶里打轉。
麻嬸也走了上來,她比前幾天更加憔悴,眼窩深陷。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把一個更小的、用破布仔細包了好幾層的小布包,塞進夜無峰懷里。布包很輕,卻帶著一點珍貴的濕潤感。夜無峰知道,那里面是一小撮粗鹽粒。在這片沙海,鹽比糧食更難得。
豁牙的二狗和其他幾個孩子也圍了過來。他們臉上帶著懵懂的悲傷和一種對未知遠行的茫然恐懼。二狗吸溜著鼻涕,從懷里掏出一個更小的、用草葉包著的東西,硬塞到夜無峰手里。夜無峰低頭一看,是半條曬得發(fā)黑發(fā)硬的沙蜥尾巴,帶著一股濃烈的腥膻味。這是孩子們平時最珍貴的“零食”。
“無峰……給……給你路上吃……”二狗的聲音帶著哭腔。
夜無峰攥緊了手里幾個小小的布包和那條蜥蜴干。布袋的粗糙,鹽包的微濕,蜥蜴干的堅硬,每一種觸感都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他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被風沙和饑餓刻滿痕跡的臉。麻嬸紅腫的眼,村長佝僂的背,二狗豁著的牙……每一個細節(jié)都像刀子一樣刻進他眼里。
他沒有說謝謝,也說不出任何告別的話。只是對著所有人,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點了一下頭。小小的下巴繃得緊緊的。
然后,他轉過身,不再看那兩座新墳,不再看那株枯死的老樹,不再看身后那一片死氣沉沉的土坯房。他邁開了腳步,小小的、沾滿沙塵的腳,踏上了村外那條被風沙掩埋了大半、通向未知荒原的小路。
沉重的長刀在他背后隨著步伐晃動,每一次晃動都牽扯著他瘦小的肩膀。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實,小小的身影在初升的、毫無熱量的慘白陽光下,拖出一條長長的、孤單的影子,漸漸遠離了沙棘村那點微弱的、絕望的生氣。
身后的視線,沉重、悲傷、擔憂、麻木……如同實質般黏在他的背上。夜無峰沒有回頭。他挺直了被長刀壓得有些佝僂的脊背,小手緊緊攥著胸前的粗麻布衣襟,隔著布料,那枚冰冷的四方吊墜和懷里幾個小小的布包,是他僅有的東西。
爺爺說,活著。
他不知道該去哪里。東南西北,只有無邊無際的黃沙。他只能沿著腳下這條若有若無、隨時會被風沙徹底抹去的小徑,一直向前走。風卷起細沙,撲打在他臉上、身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這片死寂大地無休止的嘆息。
太陽升到頭頂,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懸在灰白的天空,無情地炙烤著大地??諝庾茻崤で_下的沙礫滾燙,隔著薄薄的草鞋底,燙得腳心生疼。
夜無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身后的沙棘村早已消失在連綿的沙丘之后,視線所及,只有無窮無盡、單調(diào)起伏的黃色波浪,一直堆疊到天地相接的模糊處。沒有路標,沒有參照物,甚至連一株枯死的胡楊都沒有。他仿佛陷入了一片凝固的、死寂的金色海洋,無論朝哪個方向走,景象都一模一樣。
汗水早已流干,皮膚被曬得通紅發(fā)燙,嘴唇干裂起皮,裂開細小的口子,滲出血絲,又被滾燙的空氣瞬間烤干,結成深褐色的痂。喉嚨里像塞了一把燃燒的沙子,每一次吞咽都帶來刀割般的劇痛。
他停下腳步,沉重的長刀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解開腰間那個同樣干癟的水袋,拔開塞子,仰起頭。水袋里發(fā)出可憐的、空洞的晃蕩聲。他小心翼翼地倒了倒,只有幾滴渾濁的、帶著泥沙味的水珠,艱難地滑落到他干裂的舌頭上。那點微不足道的濕潤感,瞬間就被喉嚨里的灼熱吞噬,反而勾起了更強烈的干渴。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嘗到一絲咸腥的鐵銹味。他解開村長給的那個小布袋。里面是幾塊黑褐色、硬得像石頭一樣的粗糧餅子。他掰下一小塊,塞進嘴里,用盡力氣咀嚼。餅子粗糙得如同沙礫,刮擦著口腔內(nèi)壁,幾乎難以下咽。他強迫自己吞下去,那干硬的一小塊滑過灼痛的食道,像一團火落入胃里。
他又打開麻嬸給的那個小布包。里面是一小撮灰白色的粗鹽粒,像細小的水晶,在陽光下閃著微光。他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鹽粒的邊緣。一股強烈的咸味瞬間在舌尖炸開,刺激得他口水瘋狂分泌。他趕緊把布包包好,緊緊捂在懷里。這點鹽,是救命的東西。
最后,他拿起二狗給的那半條曬干的沙蜥尾巴。黑乎乎,硬邦邦,散發(fā)著濃重的腥味。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塞回了懷里?,F(xiàn)在,還沒到吃它的時候。
水袋徹底空了。他把袋口對著嘴,用力倒了又倒,連最后一滴帶著泥沙的水珠也舔干凈了??瞻T的水袋掛在腰間,隨著腳步發(fā)出輕微的、空洞的噗噗聲。
他繼續(xù)走。背上的刀越來越沉,像一座山壓著他。雙腿如同灌滿了滾燙的鉛,每一次抬起都無比艱難。眼前的沙丘似乎永無盡頭,單調(diào)重復的景象讓時間感也變得模糊。太陽開始西斜,毒辣的威力稍減,但風卻大了起來,卷著沙粒抽打在臉上,生疼。
又累,又渴,又餓。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該去哪里。腳下的“路”早已被風沙徹底覆蓋,他只是憑著本能,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每一步,都在滾燙的沙地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瞬間就會被風抹去的腳印。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灰白的天空染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昏黃。風更冷了,吹透了單薄的衣衫,帶走身體里僅存的一點熱量。
夜無峰終于支撐不住,腳下一軟,撲倒在滾燙的沙地上。背上的長刀重重地砸下來,刀柄硌得他后背生疼。他翻了個身,仰面躺在沙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干裂的喉嚨和空癟灼痛的胃。胸口劇烈起伏,那枚冰冷的四方吊墜緊貼著皮膚,似乎也帶上了一絲他身體的微弱溫度。
他茫然地望著頭頂那片漸漸被暮色吞噬的天空?;尹S的天幕上,沒有一絲云彩,只有幾顆早起的、黯淡的星辰,冰冷地注視著這片死寂的沙海。
水沒了。餅子只剩下最后半塊。鹽還在懷里。蜥蜴干也還在。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疲憊和脫水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涌來,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他努力睜大眼睛,死死盯著那顆最亮的星星,仿佛那是爺爺渾濁眼睛里的最后一點微光。小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胸前的粗麻布衣襟,將那枚冰冷的吊墜緊緊按在心口。
爺爺說,活著。
他得活著。
可活著……下一步,該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