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以默成了晴依世界里一個巨大的謎團，一個無聲的黑洞，持續(xù)散發(fā)著危險又致命的吸引力。她像著了魔，每天都去那家舊書店。起初只是遠遠地觀望，后來膽子大了些，便抱著一本厚厚的舊書，坐在二樓樓梯口的陰影里，豎起耳朵捕捉門縫里流瀉出來的每一個音符。肖以默似乎默許了她的存在，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那架舊鋼琴和琴鍵下被撕裂的時空碎片。
他的琴聲是晴依從未聽過的語言。時而像被砂紙打磨過的生鐵，粗糙、艱澀，帶著令人牙酸的摩擦感；時而又化作一捧冰冷的碎玻璃，在寂靜中叮當作響，閃爍著尖銳而短暫的光芒。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暗流，在黑白鍵之間緩慢涌動，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每一次琴聲達到某種臨界點，空氣便開始不安地顫抖、扭曲。那些從過去時光罅隙里被強行拽出的碎片，也隨之呈現(xiàn)：
有時是書店老板年輕時在柜臺后撥動舊算盤的清脆聲響；有時是一群模糊的學生身影擠在書架旁爭論著什么，聲音遙遠得像隔著水幕；甚至有一次，晴依看到一個穿著旗袍、氣質(zhì)溫婉的婦人坐在窗邊看書，陽光穿過她半透明的身體，在地板上投下?lián)u曳的光斑。婦人輕輕翻動書頁，那細微的“嘩啦”聲，清晰得令人心悸。
每一次碎片出現(xiàn)，肖以默都死死盯著那個扭曲的光影中心。他的手指在琴鍵上繃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像是在用全身的力量去捕捉、去分辨碎片中某個極其細微的、常人無法察覺的聲響。每當碎片消失，他眼中的光芒也隨之黯淡一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一種無法言說的焦灼。
他在尋找。晴依無比確定。他在這些破碎的時空回響里，瘋狂地搜尋著某個特定的聲音。那個能解除他“詛咒”的關鍵。
一個悶熱的夏夜，城市上空堆積著厚重的、醞釀著暴雨的云層。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一絲風也沒有。肖以默的琴聲比往日更加狂躁不安，像困在籠中的猛獸，焦灼地撞擊著無形的柵欄。音符毫無邏輯地堆疊、碰撞，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
突然，一陣尖銳的、如同指甲劃過玻璃般的和弦撕裂了沉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的空間扭曲在房間中央爆發(fā)。光線瘋狂地旋轉(zhuǎn)、坍縮，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漩渦中心，景象猛地清晰——
不再是書店的某個角落，而是一條陌生的、被昏黃路燈籠罩的街道！時間是深夜，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水在燈光的映照下，如同無數(shù)細密的金線。
畫面的焦點，是一輛失控般斜沖上人行道的黑色汽車！車頭燈像兩只猙獰的巨眼，刺破了雨幕。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汽車即將撞上的，是一個站在路邊、背對著畫面的年輕男人身影。他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身形清瘦，手里似乎緊緊抱著什么東西。路燈的光是那種老式的、帶著溫暖光暈的琥珀色，雨水在光暈中拉出長長的、閃爍的軌跡。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瞬間，琴房里的肖以默猛地從琴凳上站了起來！他的動作快得如同撲食的獵豹，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他根本沒有看晴依，或者說，他眼中只剩下那個漩渦里即將發(fā)生的慘劇。
他一步跨前，身體撞開了擋在路徑上的矮凳，直直沖向那個瘋狂旋轉(zhuǎn)的時空漩渦！那漩渦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邊緣的光芒劇烈地明滅閃爍，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動。
“別去！”晴依失聲驚呼，心臟幾乎跳出胸腔。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或許是那琥珀色路燈下絕望的畫面刺激了她，或許是肖以默那決絕的背影讓她無法袖手旁觀。就在肖以默的身影即將沒入漩渦的剎那，她伸出手，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抓住了他T恤的后擺！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吸力瞬間傳來！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抓住了她的靈魂，狠狠一拽。天旋地轉(zhuǎn)！眼前是瘋狂閃爍的光怪陸離的色彩線條，耳邊是無數(shù)破碎聲音的尖銳呼嘯，身體像是被扔進了高速旋轉(zhuǎn)的滾筒洗衣機，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嘔吐感猛烈地沖擊著喉嚨。
下一秒，重力重新回歸。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全身。晴依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脖頸，激得她渾身一顫。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條濕漉漉的人行道上?？諝饫飶浡晁驖癜赜吐泛湍嗤恋男葰?。眼前，正是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失控的黑色轎車如同脫韁的鋼鐵野獸，帶著刺耳的輪胎摩擦聲和引擎的怒吼，車頭燈刺破雨幕，正朝著前方那個背對著他們、站在琥珀色路燈下的清瘦身影狠狠撞去！
時間在這里被壓縮得無比緩慢。晴依甚至能看到車輪碾過積水濺起的水花在空中緩慢散開的軌跡，能看到雨滴在車燈強光中拉出的晶瑩絲線。那個站在路邊的年輕男人（現(xiàn)在能看清了，正是肖以默！更年輕、更青澀的肖以默?。┧坪醣贿@突如其來的災難驚呆了，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東西，那東西在昏黃的路燈光下，反射出溫潤而脆弱的幽光。
是瓶子！
一個造型古樸雅致的青花瓷瓶！
年輕的肖以默在巨大的恐懼中，下意識地將瓶子抱得更緊，仿佛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他的手指死死扣著瓶身，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晴依身邊的肖以默——從未來穿越而來的肖以默——猛地發(fā)出一聲無聲的嘶吼！那聲音被詛咒扼殺在喉嚨里，只化作胸腔劇烈起伏的痛苦震顫。他像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不是沖向即將被撞的自己，而是沖向那個被年輕自己緊緊抱在懷里的青花瓷瓶！
他的目標，是那個瓶子！
未來肖以默的手，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絕望和精準，在汽車即將吞噬年輕自己的前零點幾秒，閃電般探出，指尖觸到了冰冷的瓷瓶表面！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的巨響！
時間仿佛被狠狠砸碎。黑色轎車撞上了年輕肖以默的身體！巨大的沖擊力將他像斷線的風箏般拋飛出去！他懷里的青花瓷瓶也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未來肖以默的手，終究只來得及在瓶身上留下一個徒勞的抓痕。
瓶子摔落在濕冷的柏油路上，發(fā)出清脆又令人心碎的破裂聲！它沒有完全粉碎，瓶肚裂開了一道長長的、猙獰的縫隙。
年輕的肖以默重重地摔在幾米外的地上，一動不動。雨水迅速在他身下洇開一片深色的、不祥的痕跡。
未來肖以默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保持著那個抓取的姿勢。雨水順著他的臉頰瘋狂流淌，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眼神空洞地望著地上破碎的瓷瓶和倒在血泊中的年輕自己，仿佛靈魂也在那一撞中被徹底撞碎。
晴依被這慘烈的一幕震得魂飛魄散，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才沒有尖叫出來。就在這時，未來肖以默動了。他像一具失去提線的木偶，踉蹌著，一步一步，走向那摔裂的青花瓷瓶。
他跪倒在冰冷的雨水中，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布滿裂紋的瓶子，如同捧起自己破碎的心臟。瓶身上沾滿了泥水和暗紅的、不知是誰的血跡。他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用力抹去瓶身一側(cè)的污跡。
借著昏黃路燈的光，晴依終于看清了——在那溫潤如玉的白色瓷胎上，用纖細的、如同毛筆寫就的青花料，刻著一行小字。雨水沖刷著字跡，卻無法抹去那深入釉骨的痕跡：
“聲音在平行宇宙等你，代價是遺忘。”
字跡娟秀，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宿命感。
就在晴依看清這行字的瞬間，一股比來時更強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和肖以默！眼前的光影再次瘋狂旋轉(zhuǎn)、撕裂。琥珀色的路燈、冰冷的雨水、破碎的瓷瓶、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投入沸水的顏料，瞬間扭曲、融化，被一股無可抗拒的洪流卷走！
眩暈和窒息感再次襲來。晴依感覺自己被狠狠甩了出去。
砰！
她重重地摔在舊書店二樓布滿灰塵的木地板上，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一樣疼。冰冷的雨水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房間里悶熱的空氣和舊紙張的味道。她劇烈地咳嗽著，掙扎著抬起頭。
肖以默就跌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他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從過去帶回來的、布滿裂紋的青花瓷瓶。瓶身上那行“聲音在平行宇宙等你，代價是遺忘”的字跡，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散發(fā)著絕望的光芒。
他低著頭，濕透的頭發(fā)遮住了眼睛，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著。沒有聲音。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那無聲的、撕裂靈魂般的慟哭，通過他顫抖的身體，沉重地撞擊著寂靜的空氣，也狠狠撞在晴依的心上。
那個瓶子，那條預言般的刻字，還有那場發(fā)生在琥珀色路燈下的慘烈車禍…就是他失去聲音的根源？而“遺忘”…又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