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彤兒后半夜醒過來的時候,胳膊剛動了下,傷口就扯得生疼,額頭上一下子冒出好多冷汗。
“醒啦?”橙芝芝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來,帶著點剛睡醒的迷糊勁兒。她正拿著塊浸了藥汁的麻布,輕輕往角彤兒的繃帶上擦,薄荷混著草藥的味兒飄過來,涼絲絲的,“鐮姐姐說就得用這種涼絲絲的藥敷著,不然明天指定腫起來?!?/p>
角彤兒盯著她的手腕看。借著月光,能瞧見那九道淺紋,跟初春剛冒頭的柳條似的,嫩生生的還帶點透明。紋路邊上泛著淡淡的銀光,仔細看,能瞅見有細小的靈氣在紋路里慢慢轉(zhuǎn)著,跟溪水流過石頭似的。“你這紋路……是自己練出來的?”
“嗯吶?!背戎ブc點頭,把麻布在藥汁里又泡了泡,擰干了繼續(xù)擦,動作輕得跟怕碰碎啥似的?!扮牻憬阏f煉藥的時候,氣脈得跟著藥材的靈性走,藥材的靈氣一點點滲進身子里,日子久了,自然就顯出來了。”她低下頭,用牙輕輕咬斷系繃帶的麻繩,露出光溜溜的額頭,額角還有個小小的痣?!澳氵@傷看著嚇人,其實沒傷著骨頭,就是血淌得多了點,得好好補補?!?/p>
洞外頭忽然“砰”的一聲悶響,跟拳頭砸在石頭上似的,力道老大,連洞里的空氣都震了震。角彤兒披了件外衣走出去,正看見猶錦川對著塊一人多高的巖石揮拳。少年光著膀子,后背上的肉隨著出拳的動作一鼓一鼓的,汗珠順著腰往下淌,鉆進腰間的獸皮裙里,在月亮底下劃出一道道亮閃閃的線。
他每出一拳都低低吼一聲,聲音在靜悄悄的山谷里蕩來蕩去,驚得遠處林子里的夜鳥撲棱棱飛起來,翅膀扇得“嘩啦”響。拳頭上帶起來的水珠,在月亮底下炸開,跟撒了把碎星星似的。
“七百六十二?!彼麛?shù)的時候,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脖子旁邊的青筋跳得厲害,一看就快撐不住了,全靠一股勁兒硬扛著。
角彤兒抱著胳膊,靠在洞口的老樹上,樹皮糙糙的硌著后背。她看著猶錦川的動作,皺了皺眉頭:“你這出拳的路子……看著有點眼熟?!?/p>
猶錦川收了拳,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帶起一陣風(fēng),額前的碎頭發(fā)被吹得亂七八糟,貼在汗?jié)竦哪X門上。他隨手抹了把臉,水珠順著下巴尖往下掉,滴在胸脯上:“眼熟?”
“嗯?!苯峭畠狐c點頭,粉色的辮子垂在胸前,辮梢的珍珠隨著她動彈輕輕碰在一起,叮鈴叮鈴響?!拔壹易o衛(wèi)里有練硬功夫的,出拳的時候氣勁兒都沉在肚子里,看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赡氵@勁兒……咋像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帶著股子鉆勁兒?!?/p>
他剛要說話,就見鐮姐姐從樹林里走出來,手里拎著兩只肥乎乎的山雞,雞毛上還沾著露水,滴滴答答往下掉,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濕印子。女人穿件灰布褂子,領(lǐng)口開得有點大,露出鎖骨那兒一道淺淺的疤,看著像是被啥猛獸抓的。斷霜鐮別在腰后,銀閃閃的把手隨著她走路輕輕晃,反射著月亮光。
角彤兒摸了摸腰上的月牙玉佩,果然感覺玉墜上的云紋有點發(fā)燙。這是家里特制的傳訊玉,只要戴的人靈力晃得厲害,百里內(nèi)的族人都能感覺到。她轉(zhuǎn)身回洞,從包袱里翻出個紫檀木盒子,盒子邊角都磨得有點毛了,看著用了不少年。打開盒子,里面墊著紅絨布,放著塊巴掌大的銅牌,在昏暗暗的光線下透著點溫乎的光。
“這個你拿著?!彼雁~牌推到猶錦川跟前,牌子被她揣得暖暖的,還帶著點淡淡的香味兒,像是某種熏香。正面刻著個張著大嘴的獸頭,頭頂一對彎角支棱著,角尖上還刻著一圈圈的云紋,是國角府特有的印記?!褒埗疾幌窈陲L(fēng)谷,世家子弟多的是,脾氣沖的也不少。你們?nèi)⒓友}篩查,保不齊就遇上找茬的,有些就愛欺負外來的?!?/p>
猶錦川捏起銅牌,沉甸甸的,邊兒都磨得光溜溜的,顯然是常年揣在身上的。銅牌的溫度順著手指頭傳過來,挺舒服:“這是……”
“我爹給我的信物?!苯峭畠河檬种割^點點銅牌上的獸頭,指甲修剪得圓圓的,透著健康的粉色。“遇事就把這個亮出來,報我的名字,角彤兒。只要不是那些頂尖世家的瘋子,一般都不敢動你們。那些頂尖的瘋子不算——真遇上了,還得你們自己拳頭硬才行?!?/p>
橙芝芝正蹲在火堆旁往陶鍋里添水,聽見這話抬起頭,火光映在她眼睛里,亮晶晶的:“那頂尖世家的呢?”
角彤兒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坑,在火光底下看著挺可愛:“那就得靠你們自己了?!彼抢讼骂~前的碎頭發(fā),語氣里帶著點龍都那兒的實在勁兒,“龍都的規(guī)矩,拳頭硬才是道理。不過真遇上解決不了的事,拿著這個去國角府找我,門房見了牌子會通報的,我爹在龍都還算有點面子?!?/p>
猶錦川把銅牌揣進懷里,貼著心口的地方,能感覺到那點溫度順著布滲進來,燙得心里有點發(fā)緊,可又挺踏實。他攥了攥拳頭,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咯吱響,聲音帶著少年人的認真:“謝了。等我們到了龍都,肯定登門道謝?!?/p>
“謝啥。”角彤兒站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一動,胳膊上的傷口又滲出血來,把繃帶染成了深褐色。她咬著牙沒出聲,就眉頭輕輕皺了下?!白蛱煲皇悄銈?,我早成狼糞了。要說謝,也該是我謝你們?!彼龔陌だ锓黾蓛舻耐馍罁Q上,是件月白色的錦緞短衫,上面繡著細細的纏枝紋,一看就值錢。
橙芝芝趕緊從藥簍里拿出個小布包,是她用細麻線縫的,針腳還挺齊。“這個你帶上。”里面是她連夜烘好的止血散,用防潮的油紙包著,還細心地寫了咋用?!奥飞弦翘鄣脜柡?,就撒點,比普通藥粉管用,是用幾種帶靈氣的草藥配的?!庇秩o她兩個烤得金黃的麥餅,油紙包里還冒著熱氣,香味兒直往鼻子里鉆?!皦|墊肚子,山路不好走,空著肚子容易沒勁兒?!?/p>
角彤兒接過來塞進包袱,轉(zhuǎn)身要走,忽然又停下,像是想起啥重要的事?!皩α耍銈円窍朐诤Y查前提升提升修為,竹林山深處有個靈泉,泉水里帶著挺濃的水靈氣,對龍魁境突破有好處,能讓氣脈順溜點?!彼櫫税櫭?,語氣里帶著點怕怕的,“不過那兒住著個怪老頭,脾氣臭得很,上次我家護衛(wèi)想借泉眼用用,被他用魚竿抽出來了,還罵罵咧咧的,說弄臟了他的水。能不能讓你們用,就看你們的運氣了。”
說完,她拎著裙子跑向谷口,粉色的身影在晨霧里一顛一顛的,像朵被風(fēng)吹動的花。跑出去老遠,又回頭揮了揮手,辮梢的珍珠在剛出來的太陽底下閃了閃,像顆小星星,然后就徹底沒在山道拐角了。
猶錦川摸了摸懷里的銅牌,冰涼的金屬隔著布傳來,心里挺踏實。他忽然看向鐮姐姐,問:“我們真要去竹林山?”
鐮姐姐正用塊細布擦斷霜鐮,銀亮的刀刃映出她的眉眼,眼神靜得像深潭。“不去靈泉?!彼巡既釉诘厣?,刀刃在空中劃了道冷光,快得幾乎看不見?!叭ヒ娔莻€怪老頭?!?/p>
小巴趴在旁邊打哈欠,黃毛被露水浸得濕漉漉的,貼在圓滾滾的肚皮上,看著像只落湯雞。聽見“老頭”倆字,它忽然支棱起耳朵,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像是想起啥嚇人的事,尾巴也夾了起來。猶錦川踢了踢它的屁股,笑道:“咋了?你認識?”
往竹林山去的路密得很,竹葉一層疊一層,把太陽都擋得嚴嚴實實,只有零星的光漏下來,在地上投下一塊一塊的亮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小巴叼著朵紫色的野花,顛顛地跑回來,把花瓣往橙芝芝手心里塞,尾巴搖得像個撥浪鼓。女孩每次都笑著摸摸它的腦袋,把花瓣別在頭發(fā)上——她這幾天頭發(fā)上總別著各種花,粉的、紫的、黃的,襯得她的臉更白了,像把春天別在了頭上,看著就有精神。
猶錦川卻沒心思看這些。他總覺得懷里的銅牌在發(fā)燙,時不時就得摸一下才安心。角彤兒說的龍都考核,像座大山壓在心里,沉甸甸的。他現(xiàn)在才第四步龍魁境,離八步還差著老遠,更別說那些八九級的天才了,一想到這,心里就有點發(fā)慌,拳頭上的勁兒也不自覺地大了點,走在前面開路時,砍擋路竹枝的聲音都比平時響。
“鐮姐姐姐,”他忽然開口,聲音被竹葉割得零零碎碎的,“龍都的學(xué)院……真有那么好?”
鐮姐姐姐頭也沒回,手里的斷霜鐮隨手一揮,擋路的竹枝就齊刷刷斷成兩截,切口光得像用刀削的,動作快得看不清。“不好的話,能有那么多人擠破頭想進去?”她撥開擋路的竹枝,灰布褂子的袖子被竹尖劃破道口子,露出里面結(jié)實的胳膊,皮膚是健康的麥色,上面有幾道淺淺的疤?!澳莾河凶钊墓Ψ?,從最基礎(chǔ)的吐納法子到失傳的老戰(zhàn)技都有,只要你有本事,就能學(xué)到;最好的靈藥,百年份的雪蓮跟路邊的草似的,隨便用;還有能讓血脈之力快點醒過來的靈池,那池水里的靈氣純得很,泡上一個月的話,頂?shù)蒙显谕忸^苦練一年,能讓你的血脈印記變得更清楚,力氣也更大?!?/p>
橙芝芝跟在后面,手指頭輕輕劃過竹身,冰涼的觸感傳來,竹子里的靈氣順著手指頭鉆進身體里,讓她手腕的九道紋路微微發(fā)亮,像有光在里面轉(zhuǎn)?!翱陕牻峭畠赫f,考核挺難的。”
“難才好?!辩牻憬憬阃O履_步,轉(zhuǎn)身看他們,斷霜鐮的銀把手在竹林里閃著冷光,像條待著不動的銀蛇?!叭菀椎玫降臇|西,沒人會當回事?!彼哪抗鈷哌^猶錦川緊繃的側(cè)臉,那上面還帶著練拳留下的薄汗,又落在橙芝芝頭發(fā)上的野花上,那朵紫色的小花在她耳邊輕輕晃?!澳銈儌z,一個太急,一個太慢?!?/p>
猶錦川撓了撓頭,嘿嘿笑了兩聲,有點不好意思:“我急嗎?”
“你說呢?”鐮姐姐挑了挑眉,往前走了兩步,屈起手指頭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力道還不小,“咚”的一聲,讓他疼得縮了縮脖子?!斑@三天打壞了三塊青石板,昨天夜里還偷偷摸摸練拳,拳頭砸石頭的聲音半個山谷都能聽見,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要沖第五步?”她收回手,語氣里帶著點藏不住的關(guān)心,“龍魁境講究一步一步來,就像蓋房子,地基沒打牢就想往上砌磚,早晚得塌。你這股子蠻勁兒,不知道收著點,早晚要出事,弄不好傷了經(jīng)脈,那可是一輩子的事?!?/p>
橙芝芝忍不住笑,眼角彎成了好看的月牙:“他昨天還跟我說,要在篩查前沖到第七步呢,說這樣到了龍都才有底氣,不會被人看不起?!?/p>
“瞎胡鬧?!辩牻憬愫吡艘宦?,卻沒真生氣,眼角甚至帶著點笑,像是在笑他的傻氣。“等見了老牙子,讓他好好治治你的急脾氣。那老頭別的本事沒有,磨人性子倒是一把好手,當年我……”她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像是想起了啥往事,眼神有點飄,接著又恢復(fù)了平靜。“總之,聽他的準沒錯?!?/p>
猶錦川正想問老牙子是誰,就聽見前面?zhèn)鱽韲W啦啦的水聲,像是有人在耳邊搖銀鈴鐺,清脆得很,把竹林里的悶勁兒都驅(qū)散了。穿過一片密得鉆不過去的竹林,眼前一下子亮堂起來——一條小溪彎彎曲曲地穿過竹林,水清亮得能看見底下圓圓的鵝卵石,太陽照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晃悠的金箔,跟著水流輕輕蕩。
溪邊臥著塊一丈多寬的青石,石面平得像打磨過,光腳踩上去肯定舒服。一個老頭正盤腿坐在上面,手里握著根竹制的魚竿,魚線細細的,幾乎看不見,直直地垂在水里,連個水紋都沒驚起來,仿佛跟溪水融成了一體。
那老頭穿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褂子,領(lǐng)口和袖口都磨破了邊,用同色的線粗粗糙糙地縫著,針腳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自己縫的。頭發(fā)胡子全白了,亂糟糟的像堆雪,可沒沾半點灰,在太陽底下泛著銀光。他坐得筆直,后背挺得像根青竹,連握魚竿的手都穩(wěn)得像石頭,仿佛跟那塊青石長在了一起,已經(jīng)坐了千百年,成了這風(fēng)景的一部分。
直到鐮姐姐走到他身后三步遠,老頭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像是兩塊干石頭在互相磨,帶著股子沙啞,可挺有勁兒:“咋,你這老女人終于想換換口味,來嘗嘗老夫釣的魚了?”
鐮姐姐抱著胳膊,靠在旁邊的竹子上,姿態(tài)挺隨意?!袄涎雷?,這么久不見,你這嘴還是這么臭,跟你釣的魚一個味兒?!彼赃呑屃俗?,露出身后的兩人一虎,“我這次來,是想讓你帶著倆孩子,感悟感悟這兒的水?!?/p>
老頭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快得不像個老人,倒像只準備撲食的豹子,跟他那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一點不搭。他的眼睛亮得像溪底的黑石頭,精光四射,掃過猶錦川和橙芝芝時,忽然瞇了瞇眼,像是在仔細打量倆物件?!褒埧车臍饷},倒是干凈,沒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他的目光在橙芝芝手腕上停了停,那里的九道紋路在太陽底下隱隱約約的,又落到猶錦川攥緊的拳頭上,那拳頭因為常年練拳,指關(guān)節(jié)都突出來了,布滿了老繭。他撇了撇嘴,帶著點瞧不起:“就是一個太躁,氣脈跟燒開的水似的,咕嚕咕嚕往外冒;一個太緩,跟結(jié)了層薄冰的小溪似的,流不動。跟沒長開的小苗子似的,風(fēng)一吹就倒。”
猶錦川這才發(fā)現(xiàn),老頭的手背上滿是細細的紋路,像是水波紋,皮膚卻透著健康的古銅色,看著比年輕人還有勁兒,那是常年干活和練功才有的顏色。他剛想說話,就被橙芝芝拉了拉袖子,兩人一起彎腰行禮:“見過前輩?!?/p>
老頭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震得頭頂?shù)闹袢~簌簌往下掉,落在他亂糟糟的白頭發(fā)上,像又添了層雪。“啥前輩后輩的,聽著別扭。”他把魚竿往石頭上一靠,發(fā)出“篤”的一聲悶響,然后站起來——原來他比猶錦川還高半個頭,只是剛才坐著沒看出來,個頭還挺高?!袄戏蚪蟹鲅?,你們叫我老牙子就行,聽著順耳,不用整那些虛禮?!?/p>
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動作不大,可周圍的空氣都跟著動了動,一股淡淡的水靈氣飄過來。目光忽然變得深幽幽的,像潭深水,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你們師傅的意思,是想讓你們領(lǐng)悟水的元素?”
鐮姐姐點點頭,斷霜鐮在她手里轉(zhuǎn)了個圈,帶起一陣涼風(fēng),吹得周圍的竹葉輕輕晃。“錦川的氣太硬,像把沒開刃的刀,容易崩口,不知道咋收;芝芝的氣太軟,像一灘靜水,經(jīng)不起風(fēng)浪,不知道咋放。太硬容易折,太軟撐不住,都得好好學(xué)學(xué)水的道理,既能軟也能硬,既能收也能放?!?/p>
扶牙忽然彎下腰,從溪里掬起一捧水。明明是普通的溪水,在他手里卻像活了似的,水珠在他掌心滾來滾去,聚在一塊兒不散,映著太陽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像捧著一把碎彩虹,好看得很?!八@東西,看著軟,可水滴能把石頭滴穿,那是因為它有韌勁,能一直堅持;看著靜,可藏著大勁兒,山洪暴發(fā)的時候,能把大石頭都沖跑?!彼砷_手,水珠落回溪里,激起一圈圈水紋,往外擴散開,一層疊一層,最后在遠處沒了影?!澳銈儌z,一個像山洪,恨不得把擋路的全沖垮,最后把自己也折騰干了,沒了后勁;一個像淺潭,風(fēng)一吹就晃,卻沒什么勁兒,成不了大事,撐不起場面?!?/p>
猶錦川的臉一下子紅了,像被火烤了似的,從臉蛋一直紅到耳根。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做事總憑著一股蠻勁兒,不知道變通。上次為了沖第四步,硬扛著經(jīng)脈的疼練拳,最后吐了半盆血,臉白得像紙,還是橙芝芝給她灌了三碗凝神湯才緩過來,現(xiàn)在想起來還后怕。“前輩是說我太莽撞了?”
“不是莽撞,是傻。”扶牙一點不客氣,不給半點面子,語氣直接得像刀子?!褒埧车谖宀街v究‘蓄勢’,就像這溪水,在山谷里彎彎曲曲地流,看著慢,其實是在攢勁兒,把力量一點點聚起來,等攢夠了,一沖就能把石頭掀翻。你倒好,恨不得把所有氣勁全砸出去,像個愣頭青,就像這溪水剛出山就泄了勁兒,還怎么流進大海?最后只能在山溝里干掉。”
橙芝芝咬著嘴唇,手指頭輕輕絞著衣角,小聲問:“那我呢?前輩也覺得我……”
“你?”扶牙斜了她一眼,眼神里倒沒什么壞心眼,就是很直接。“你這氣脈,像被細沙子堵著的泉眼,看著清,卻流不遠,勁兒也弱?!彼噶酥赶椎拇笫^,水流到跟前,不是硬撞上去,而是順著石頭的邊繞過去,或者從石頭縫里滲過去,接著往前流,一點不耽誤?!翱匆娔切┦^沒?水遇到它們,要么繞過去,要么漫過去,從不會硬碰硬,懂得變通。你倒好,稍微有點阻礙就縮回去,連試試都不敢,啥時候才能讓氣脈真正活起來,變得有韌性?”
兩人被說得臉通紅,頭都快低到胸口了,卻沒反駁——扶牙的話雖然難聽,可句句說到了點子上,像把尺子,準準地量出了他們的缺點。猶錦川確實總想著硬碰硬,不知道攢勁兒;橙芝芝也確實容易猶豫,遇到困難就往后縮。
鐮姐姐忽然踢了踢腳下的石子,石子“咕嚕?!睗L進溪水里,濺起個小水花?!皠e光說不練。你這溪水,不是最能教人道理嗎?讓他們親自試試,比光說強。”
扶牙咧開嘴笑了,露出兩排還算整齊的牙,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倒顯得和善了點?!凹鄙?,飯得一口一口吃,道理也得一點一點悟,哪能一下子就學(xué)會?!彼匦履闷痿~竿,卻沒再坐下,而是遞給猶錦川,“你,先試試釣魚。記住,釣上來的魚,嘴不能破,得讓它自己上鉤,還不能傷著它,這才能看出你的控制力?!?/p>
他又從旁邊拿起個空竹筒,那竹筒是用老竹子做的,顏色發(fā)黃,看著有些年頭了,遞給橙芝芝:“你,去把溪里的水裝進竹筒里,記住,不能灑出來一滴,要讓水乖乖待在里面,這能練你的掌控力。”
猶錦川接過魚竿,拿在手里輕飄飄的,竹制的竿身卻透著股韌勁,握著手感挺好。他學(xué)著扶牙的樣子把魚鉤甩進水里,剛等了一小會兒,就覺得魚線動了動,心里一喜,猛地一提竿——魚鉤上空空的,就掛著片水草,顯然是魚碰了一下就跑了。
“急了吧?”扶牙在旁邊哼了一聲,語氣里帶著點看熱鬧的意思,“水底下的魚精著呢,比人還精,你這點耐心,連蝦米都釣不上來,還想練氣勁?”
猶錦川的臉更紅了,重新把魚鉤甩進水里,這次耐著性子等了一刻鐘。溪水很靜,只能聽見風(fēng)吹竹葉的“沙沙”聲和自己的心跳聲。魚線忽然往下一沉,比剛才的動靜大多了,顯然是有條大魚上鉤了。他心里一喜,剛想提竿,忽然想起扶牙的話,硬生生忍住了。他閉上眼睛,試著把龍魁境的氣勁順著胳膊散出去,像水一樣融進溪里,果然能清楚地感覺到魚群在水底游的路線,還有那條咬鉤的魚正擺著尾巴往深水里鉆,勁兒還不小。
他深吸一口氣,手腕輕輕一揚,借著水流的勁兒往上一帶,不是硬拉,而是順著魚的力道引著——一條兩尺多長的草魚被穩(wěn)穩(wěn)地釣了上來,在空中劃了個弧線,落在草地上蹦跶,魚嘴完好無損,就掛著個小小的魚鉤,一點沒受傷。
“有點意思了?!狈鲅姥劾镩W過點贊許,不像剛才那么刻薄了,語氣也緩和了些,“知道用巧勁了?這就跟你練拳一樣,不光靠蠻勁,得順著氣勁走,讓氣勁帶著你動,而不是你逼著氣勁動,那樣只會兩敗俱傷?!?/p>
他又看向橙芝芝,她正拿著竹筒,蹲在溪邊小心翼翼地舀水。溪水裝得滿滿的,她剛站起來,竹筒一晃,水就灑了出來,順著手指頭流到地上,把裙子打濕了一塊,變成了深色。試了三次,每次都要灑掉大半,急得額頭上冒出了細汗,小臉也憋得通紅。
“慌啥?”扶牙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來,帶著點不耐煩,可也有幾分教人的意思,“水是活的,你得順著它的性子,不能跟它較勁。手腕松一點,讓竹筒跟著水的晃動走,而不是硬邦邦地憋著,那樣水自然就灑了,跟水較勁有啥用?水最靈活了,你硬它就繞,你松它就順。”
橙芝芝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照著他說的做。這次她沒握緊竹筒,而是讓手腕隨著水流輕輕晃,就像抱著個剛出生的小寶寶,小心翼翼的,用巧勁而不是蠻勁。果然,等她站起來時,竹筒里的水只輕輕晃了晃,一滴都沒灑出來,水面平得像面鏡子,映出她驚喜的臉。
“這就對了?!狈鲅傈c點頭,語氣緩和了些,“煉藥跟裝水一樣,得懂變通。藥材有自己的性子,靈氣有自己的韻律,你得讓它們順著你的氣脈走,而不是硬灌進去,那樣再好的藥材也白費了,還可能傷了自己的氣脈,不值當?!?/p>
就在這時,扶牙忽然跳起來,腳尖在水面上一點,身子像片葉子似的掠過小溪,沒激起半點水花,輕飄地落在對岸的竹林里。再回來時,手里拎著個陶甕,甕口用紅布封著,上面還系著根麻繩,看著有些年頭了,陶甕表面還有些細細的裂紋,顯然用了很久。
他把陶甕往石頭上一放,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解開紅布,一股濃濃的酒香混著水汽飄過來,聞著不沖,還挺香,讓人渾身舒坦,精神都提起來了。“今天有口福了。”扶牙拍了拍陶甕,臉上露出得意的樣子,“釣上來的魚,就得現(xiàn)烤才鮮,配著老夫這酒,絕了,保準你們沒嘗過?!?/p>
橙芝芝撿了些枯枝堆起來,用打火石點著,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她的臉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猶錦川則蹲在溪邊收拾魚,用隨身的小刀把魚鱗刮干凈,開膛破肚,動作挺利索,顯然做過不少次。他學(xué)著扶牙的樣子,用溪邊的細竹條把魚串起來,架在火上烤。火苗舔著魚身,很快烤出金黃的油花,滋滋作響,香味飄得老遠,連小巴都湊了過來,流著口水哼哼唧唧的,圍著篝火打轉(zhuǎn)。
扶牙喝了口米酒,酒順著嘴角往下流,他滿不在乎地用袖子一抹,問道:“離那個血脈篩查還有多久?。俊?/p>
“半年?!辩牻憬憧吭谥褡由?,斷霜鐮放在腿邊,太陽透過竹葉照在她臉上,能看見她眼角細細的紋路,那是歲月留下的印子,卻讓她更添了幾分沉穩(wěn)?!斑@兩個孩子,底子還行,就是缺些打磨,性子也得練練,太毛躁或者太膽小都不行。”
他忽然把陶甕遞給猶錦川:“嘗嘗?這可是好東西?!?/p>
猶錦川接過來喝了一大口,米酒辣中帶甜,順著喉嚨滑下去,像條小火龍,暖烘烘的。肚子忽然暖暖的,一股溫和的氣勁散開,流遍四肢百骸。他能感覺到那股酒氣順著經(jīng)脈散開,原本有些浮躁的氣勁,竟變得平順了些,像被溪水打磨過的石頭,少了些棱角。
“這酒……”他驚訝地睜大眼睛,這酒里竟然帶著淡淡的水靈氣,比普通的靈酒純多了,而且很溫和,不會沖撞經(jīng)脈。
“用靈泉水釀的?!狈鲅篮俸傩?,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像個炫耀寶貝的孩子?!懊刻焱劾锏稳锡埾巡葜?,釀了整整十年,才成了這壇好酒。普通人喝了強身健體,不容易生??;你們這些練氣的喝了,能順順經(jīng)脈,打磨氣勁里的躁氣,讓氣勁更純?!?/p>
橙芝芝也嘗了一口,臉頰一下子變得通紅,像抹了胭脂,眼神也變得水汪汪的,帶著點迷糊。她能感覺到一股溫和的靈力順著喉嚨往下走,手腕上的九道紋路忽然亮了亮,像被溫水泡過似的,更清楚了,舒服得讓她忍不住瞇起了眼睛。
天慢慢黑了,竹林里漸漸暗下來,只有篝火還在噼啪作響,跳動的火光映著每個人的臉。扶牙忽然站起來,走到溪邊,望著水里的月影發(fā)呆,那月影隨著水波輕輕晃,碎了又合起來。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長,粗布褂子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忽然,他身上涌起一股強大的氣勁,像睡著的巨獸醒了過來,讓周圍的空氣都跟著震動,連篝火的火苗都劇烈地晃起來。
猶錦川和橙芝芝臉色一變,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那股氣勁比鐮姐姐的厚多了,帶著股來自遠古的蒼茫感,仿佛能把整條溪流都掀起來,讓天地都變了色,壓得他們幾乎喘不過氣。
水面忽然劇烈地翻涌起來,水珠離開水面,在空中變成一條水龍,活靈活現(xiàn)的,龍鱗看得清清楚楚,閃著水光,發(fā)出震耳的龍吟。扶牙的身影在水光中變得模糊,在月光下閃著幽藍的光,像上好的寶石,又精致又硬。
他的后背骨頭微微隆起,形成一道明顯的棱,上面蓋著更大的鱗片,排得整整齊齊,像一排鋒利的刀刃。身后甩出一條長長的尾巴,足有一丈多長,又靈活又有力,尾巴尖帶著骨刺的寒光,輕輕一甩,就激起一丈多高的水花。雙手雙腳變得粗壯,指甲變成尖利的爪子,閃著金屬般的光,仿佛能撕開一切。原本溫和的眼睛變成豎條條的,透著冰冷的威嚴,仿佛是管水的神靈,讓人不敢直視。
這就是棘龍的樣子!個頭大卻不笨,尤其是那長長的、長滿尖牙的嘴,一看就適合在水里抓東西吃,還有那標志性的高高的背帆,在月光下投出巨大的影子,滿是力量感。它站在那兒,就像從遠古時代穿過來的霸主,散發(fā)著讓人敬畏的氣息。
“這是……”猶錦川驚得說不出話,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眼睛瞪得溜圓。他從沒見過這么震撼的景象,那股來自遠古的威壓讓他的膝蓋都在打顫,龍魁境的氣勁在體內(nèi)亂撞,幾乎控制不住。
鐮姐姐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點悠遠,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扶牙本體是棘龍科的扶綬中國棘龍?!彼堑涝谒庵腥綦[若現(xiàn)的巨獸身影,眼神復(fù)雜,有佩服也有可惜?!按笕A境內(nèi)唯一可查找的棘龍類,不僅罕見他對于水的操控比我們陸地上這些獸腳類不會水性的要好上許多?!?/p>
水龍在空中盤旋了一圈,發(fā)出一聲震得山谷嗡嗡響的龍吟,仿佛在宣告自己的存在,然后忽然俯沖下來,鉆進溪水里,激起一丈多高的水花,像下了一場雨,打濕了周圍的竹林和青石。水花落下時,扶牙已經(jīng)變回了人形,只是頭發(fā)還帶著點濕,粗布褂子上沾著些水珠,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嚇著了吧?”他回頭看了眼兩個小家伙,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帶著點調(diào)皮?!爱斈晡以谡訚衫锔{魚精打架,一尾巴就把它拍進石頭縫里,那才叫嚇人,半個山頭都給掀了,水都染紅了?!?/p>
猶錦川這才回過神,撓了撓頭,嘿嘿笑了兩聲,聲音還有點發(fā)顫:“前輩真厲害?!?/p>
“厲害有啥用?”扶牙坐回青石上,重新拿起魚竿,魚線又直直地垂在水里,恢復(fù)了之前的平靜?!斑€不是守著這條破溪,釣了二十年的魚?!彼鋈豢聪颡q錦川,眼神變得認真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不是想沖第五步嗎?明天早上卯時,到溪邊來,老夫教你怎么把氣勁兒擰成一股繩,讓它既能硬也能軟,收放自如?!?/p>
又看向橙芝芝,語氣也緩和了些:“你手腕上的九道紋,看著清楚,其實還差些靈韻才能長結(jié)實,不夠穩(wěn)。明天跟我去泉眼那邊,讓你見識見識啥叫活水養(yǎng)靈,保準讓你那紋路亮得能照見人影兒,氣脈也會更順,煉藥時對靈氣的感覺也會更靈?!?/p>
兩人眼睛亮得像火把,一起點頭,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感激:“謝前輩!”
扶牙擺了擺手,注意力又回到魚竿上,仿佛剛才變身的不是他。月光灑在他身上,像給他鍍了層銀霜,手里的竹制魚竿在夜里泛著淡淡的光,魚線依舊直直地垂在水里,連個水紋都沒有,安靜得像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