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事府氣象肅然。宮人垂首屏息，侍衛(wèi)甲胄森嚴(yán)，彌漫權(quán)力核心緊繃感。
太子趙元宸未在正堂，在臨水敞軒負(fù)手而立，望池中悠游紅鯉。杏黃常服襯身姿挺拔。聞腳步聲轉(zhuǎn)身。
“臣蘇珩，參見太子殿下。”依禮參拜。
“蘇卿不必多禮。”聲音溫和醇厚，帶天然親和力。抬手虛扶，目光落我臉上，審視無咄咄逼人?！白蛉窄偭盅绱掖乙晃?，今日細(xì)看，蘇卿果然風(fēng)姿卓然，難怪父皇青睞，皇妹……”話語微頓，唇邊噙意味不明淺笑，“亦得佳婿?！?/p>
“殿下謬贊，臣愧不敢當(dāng)。”垂眸，心中警鈴微作。提及永嘉語氣微妙。
“坐?！笔疽忮\墩，自于主位落座。內(nèi)侍無聲奉茶退遠(yuǎn)。“孤看過殿試策論，尤其那篇《論流民歸耕與藩鎮(zhèn)隱患》，鞭辟入里，切中時弊。開篇‘民散則國危，民聚則邦寧’，深得孤心?！倍瞬璞K，氤氳熱氣模糊眉眼，“然紙上談兵易，躬身入局難。蘇卿可知，招撫流民，墾殖荒地，所耗錢糧幾何？新封諸王就藩，圈占無主荒地為王莊，與民爭利，隱患已顯。更有前朝余孽嘯聚山林，勾結(jié)地方豪強，流竄為患，劫掠州縣。此三者，如鼎之三足，稍有不慎，傾覆社稷！蘇卿‘授田歸耕，輕徭薄賦’之策，乃固本良方，然如何在這荊棘叢中趟出一條路來？”
試探。掂量我這把新入局的刀是否鋒利堪用。
“臣知曉?！碧ь^迎上溫和穿透目光，“流民如沙，聚散無常，需以田畝為餌，以律法為籠。藩王初封，陛下恩寵正隆，其圈地雖顯，卻多以‘無主荒地’為名，強行遏制，恐激其變，反為不美。匪患猖獗，根在民無所依，若使民有恒產(chǎn)，匪自消弭大半。然三者糾纏，確如亂麻?！?/p>
我微微傾身，語速沉穩(wěn)：“臣以為，當(dāng)以‘穩(wěn)’字為先，行‘驅(qū)狼吞虎，借力打力’之策?！?/p>
“哦？”太子眼中精光一閃，放下茶盞，“愿聞其詳。”
“其一，藩王圈地，暫不可硬阻。然其地廣人稀，亟需勞力開墾。殿下可奏請陛下，頒‘墾荒令’：凡藩王封地內(nèi)，招納流民墾荒者，所墾之地，頭三年免征賦稅，三年后，藩王得三成，墾民得七成，立契為憑，官府備案。此令一出，流民為求活路，必蜂擁而至藩王封地！藩王得實利勞力，殿下得安民實績，更可借流民之力，將藩王所圈‘荒地’變?yōu)槭焯?，納入朝廷賦稅體系之基！此乃驅(qū)流民之‘狼’，吞藩王圈地之‘虎’！”
太子身體微微前傾，神色專注。
“其二，前朝余孽與地方豪強勾結(jié)，為禍地方。其根由，一在地方官吏無能，二在豪強坐大，隱匿人口田產(chǎn)，逃避賦役，豢養(yǎng)私兵。殿下可請旨，以‘靖地方、安民生’為由，選派干員赴匪患嚴(yán)重、豪強林立之州縣，行‘清籍檢地’之實！重點清查豪強隱匿之丁口、田產(chǎn)！凡有私藏甲胄、蓄養(yǎng)死士者，以謀逆論處！所抄沒田產(chǎn)，優(yōu)先安置當(dāng)?shù)責(zé)o地流民！此乃借‘剿匪’之名，行‘削豪強’之實！既安地方，又增稅源，更收民心！此乃借‘匪患’之虎，吞豪強坐大之狼！”
“其三，”我聲音轉(zhuǎn)沉，“此二策推行，必遇阻力。地方官吏或與豪強勾結(jié)，或尸位素餐。藩王或不滿其利被分薄。此時，當(dāng)祭‘雷霆手段’！擇一二與匪患勾結(jié)最深、民怨最沸之劣紳，或?qū)Α畨ɑ牧睢柗铌庍`、盤剝流民最甚之藩王府屬官，以太子諭令，行欽差之權(quán)，就地鎖拿，明正典刑！首級懸于城門，布告其罪！以此震懾魑魍，宣示殿下肅清積弊、還利于民之決心！此乃以‘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
敞軒內(nèi)一片寂靜，唯聞池中魚尾撥水之聲。太子目光灼灼，如利劍般釘在我臉上，那溫潤平和早已被銳利精光取代。他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指節(jié)微微泛白。
“好！”良久，太子猛地?fù)粽?，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和激賞，“驅(qū)狼吞虎，借力打力，霹靂手段，菩薩心腸！蘇卿之策，環(huán)環(huán)相扣，直指要害！非大智大勇、洞悉時弊者不能為！”他站起身，來回踱了兩步，杏黃袍袖帶起一陣風(fēng)，“孤只慮藩王尾大不掉，豪強兼并，卻未思及以此二者為餌，反解流民、匪患之困！妙！甚妙！”
他停下腳步，目光如炬：“此策宏大，牽涉甚廣。蘇卿以為，當(dāng)以何處為破局之始？”
“江北，滁州！”我毫不猶豫，“其一，滁州乃四戰(zhàn)之地，戰(zhàn)禍最烈，十室九空，荒地最多，流民聚集最眾，匪患亦最猖獗！其二，滁州毗鄰應(yīng)天，乃京畿屏障，此地不穩(wěn)，則京師震動！其三，新任滁州知府張簡，乃陛下潛邸舊臣，素有剛直清名，且其族中與京中勛貴牽連不深，可堪驅(qū)使！其四……”我微微一頓，“四殿下封地，便在滁州左近之鳳陽府?！?/p>
最后一句，如石投靜水。太子眼神驟然深邃，銳利目光仿佛要將我看穿。提及四皇子趙元啟，永嘉公主昨夜同盟之約的矛頭所指！
“臣只知滁州乃破局關(guān)鍵，于國于民大利?！蔽矣麑徱暷抗猓Z氣坦然堅定，“至于其他，非臣職分所慮，亦不敢妄加揣度。唯愿以此殘軀，為殿下，為社稷，為天下流離失所之民，盡綿薄之力！”
“好！好一個‘于國于民大利’！”太子朗聲大笑，那笑聲中再無半分試探，充滿了真正的快意與決斷，“蘇卿赤膽忠心，才略過人！孤得蘇卿，如高祖得子房！”他走回案前，提起朱筆，在一份空白的奏疏上疾書。
“孤即刻上奏父皇，請以詹事府右春坊大學(xué)士銜，命蘇卿為‘欽命安撫使’，兼領(lǐng)滁州清籍檢地、督勸農(nóng)桑事！賜王命旗牌，準(zhǔn)便宜行事！張簡為副，全力配合于你！”他筆走龍蛇，字字鏗鏘，“所需人手錢糧，孤自戶部、兵部為你調(diào)撥！永嘉那邊……”他筆鋒微頓，露出一絲深意的笑，“孤自會分說。你放手去做！孤在京師，為你穩(wěn)住后方，蕩平掣肘！”
“臣，蘇珩！”我撩袍跪地，深深叩首，聲音因激動與沉重而微微發(fā)顫，“領(lǐng)旨謝恩！必不負(fù)殿下所托，不負(fù)黎民所望！”
沉甸甸的王命旗牌落入手中，冰冷堅硬。這不是榮耀，是枷鎖，是利劍，更是通往理想荊棘叢生的第一步。前路，白骨露野的荒蕪，虎視眈眈的藩王，嘯聚山林的悍匪，盤根錯節(jié)的豪強……都在等著我。
也等著我和那位深宮中，洞悉一切、與我命運相系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