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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女駙馬 陳行辰 31173 字 2025-07-17 05: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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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江北,春風(fēng)本該軟得能融化柳梢頭的殘雪,能吹開干涸河床上倔強冒出的點點綠意。然而車馬踏進(jìn)滁州地界的那一刻,撲面而來的風(fēng)依舊帶著生鐵般冷硬的剮蹭感,那是飽飲了鮮血與塵沙的土地獨有的氣息,是尚未從長達(dá)十?dāng)?shù)年戰(zhàn)亂中真正喘過氣來的貧瘠與荒涼。

官道兩旁,新生的蒿草剛剛及膝,再遠(yuǎn)處,是大片大片裸露著黃土、間或覆蓋著去年枯黃荒草的連綿野地。偶有幾處低洼泥塘,渾濁水面上浮著的也是枯枝敗葉而非活物。視線盡頭,一些低矮丘陵的坡地上,稀稀拉拉立著些新搭的、歪歪扭扭的茅草窩棚,泥墻還沒干透。更遠(yuǎn)些,是大片傾斜的焦黑色木架和坍塌的土堆,昭示著這里不久前還曾是村莊。

一隊隊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人影,如同散落在鹽堿地里的枯瘦螻蟻,或彎腰在稀疏的野草地里徒勞地尋覓著什么可食之物,或是三五一群扛著生銹的鋤鎬、木耒,頂著風(fēng),艱難地向那片尚不見多少起色的荒原深處挪去。那是響應(yīng)新頒墾荒令而動的流民。他們拖家?guī)Э冢腥思绫池E,女人蓬頭垢面,孩童瘦骨嶙峋的目光呆滯地追隨著我們這一行人鮮亮齊整的官家車馬。風(fēng)吹過曠野,帶來零星的咳喘和嬰孩細(xì)弱的啼哭,又被更遠(yuǎn)處隱約的馬蹄聲和車輪碾壓碎石的聲音壓過。

我放下厚重的馬車側(cè)簾布,將那刺目的景象隔絕在外。官道上的浮土透過縫隙鉆入車廂,嗆得人嗓子發(fā)干。對面的周振早已按捺不住,濃眉緊鎖幾乎擰在一處,喉頭滾動,強壓著喉嚨里沖出的那股火氣,聲音也隨著車身顛簸而沉悶發(fā)顫:“大人,都這樣了……這些眼皮子底下的荒地!他娘的鳳陽府那位——” 他猛地剎住話頭,警惕地透過微微掀起的車簾縫隙向外掃了一眼,前方車駕頂上明黃色的小旗正烈烈作響。那是太子手諭和王命旗牌的標(biāo)志。他硬生生把后半句咽回肚子里,只從鼻子里噴出一聲重重的“哼!”,拳頭重重砸在自己大腿上。

我閉目,靠著車內(nèi)鋪的軟墊,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藏在寬大衣袖深處、硬實冰冷的王命旗牌邊緣。那份太子親書的差遣札子上,“欽命安撫使”、“兼督滁州清籍檢地、勸農(nóng)桑事”一行行朱砂大字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安撫,安撫這些無依無靠的流民;清籍,清查那些被豪門巨室吞噬隱匿的田畝丁口;勸農(nóng)桑,讓這片荒蕪死寂的土地重?zé)ㄉ鷻C,長出糧食來。

每一步都是荊棘叢生。昨日在滁州知府衙門內(nèi)堂,知府張簡那副謹(jǐn)小慎微卻又暗藏憂色的神情仍在眼前。這位以剛直聞名、陛下潛邸舊臣出身的知府,親自奉上滁州魚鱗圖冊和歷年賦稅丁口冊籍時,手指在卷冊邊緣留下明顯的汗?jié)n。他苦笑低語:“安撫使大人,下官無能……鳳陽王府前幾日派人來,要‘借’去三千精壯流民,說為其封地內(nèi)王莊春耕救急……滁州、鳳陽兩地流民,本就因墾荒令攪在一起,眼下強索,只怕……”

只怕人心惶惶,只怕墾荒令就此廢弛,只怕流民剛被點燃的那點希望,瞬間被傾覆。而我更深知,鳳陽府那位主兒,絕不僅僅是貪圖這點人力。這是四皇子趙元啟用陽謀在試探,在我這新扎的欽差腳下,不動聲色地埋下了第一道絆索。

馬車忽地劇烈晃動,一個急停,車輪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我身體驟然前傾,膝蓋重重撞上對面的硬木車壁,鉆心一疼。車外一片混亂,車夫的厲叱、馬匹不安的嘶鳴、護(hù)衛(wèi)鎧甲的撞擊聲、無數(shù)驚慌喧嚷的叫喊聲混雜著風(fēng)聲猛撲進(jìn)來。

“滾開!不長眼的玩意兒!”一個粗嘎的軍漢喝罵聲響起,粗暴尖銳地刺破喧鬧。

“軍爺!求求軍爺!給孩子……給點吃的吧……”一個婦人的哭嚎緊隨其后,凄厲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娘的!找死嗎?沖撞貴人車駕?” 另一道兇狠嗓音加入。

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林沖沉冷如鐵的聲音在嘈雜中清晰地壓下:“肅靜!不可擾民!”

周振早已一把掀開車簾,半個身子探出去。刺目的天光混著浮塵猛地灌入車廂,也帶進(jìn)了更加清晰的混亂景象:官道中央,幾個蓬頭垢面幾乎看不出男女的老弱流民瑟瑟發(fā)抖地?fù)涞乖诘?,死死攔住前面一輛四馬大車。那車裝飾精麗,簾幔垂著明黃色流蘇,正是永嘉公主的駕乘!

流民們瘦得像骷髏架子裹在幾層襤褸的破布里,伸出的手臂枯柴般細(xì)弱,絕望地向前伸出?!百F人……貴人開恩……孩子快餓死了……” 帶頭的婦人懷里緊緊摟著個看不清面目的襁褓,聲音嘶啞斷續(xù),似哭似嚎。

公主車駕的帷幕紋絲不動。只看到侍立在車旁的一個公主府侍女臉色發(fā)白,手揪緊了衣袖。幾匹套著公主駕乘的高頭健馬明顯受驚,鼻孔噴著粗氣,焦躁地踏著蹄子,被幾個健壯的護(hù)衛(wèi)死死拉住韁繩。

“大人?”周振扭身看我,眼神焦灼地詢問。

不能停,更不能在這片無數(shù)流民目光聚焦的官道上,上演任何可能被扭曲的戲碼。尤其是不遠(yuǎn)處,一輛看起來普通、拉滿柴草卻套著膘肥體壯大青騾的驢車旁,站著幾個衣衫略整齊些的青壯漢子,他們的目光毫無哀戚,反倒警惕銳利地在公主車駕、我的車駕以及護(hù)衛(wèi)們身上來回逡巡,冷得像蟄伏的毒蛇盯著熱源。

我壓下膝頭的銳痛,深吸一口氣,冷聲道:“拿我令牌,取十兩碎銀給他們。讓張知府的人立刻過來,護(hù)送這些人去州府粥廠。就說是我說的,今日開倉煮粥,多加一擔(dān)糧。林沖,留幾個人護(hù)送粥廠衙役。公主車駕不得耽擱,立刻啟程!” 語速極快,不容置疑。

“是!”周振飛快跳下車去。林沖一聲厲喝,隊伍前方稍有混亂的護(hù)衛(wèi)立刻凜然肅立,手中佩刀悄然半出鞘,數(shù)道充滿威懾的目光如寒冰掃向那幾個眼神不善的青壯,迫得他們悄悄往后縮去。

我重新放下車簾,閉上眼。心口那塊被強行按下去的火燙,又伴著膝頭的疼痛固執(zhí)地燃燒起來。官道上的哭嚎漸漸遠(yuǎn)去,風(fēng)里混雜著絕望和貪婪的氣息卻仿佛凝固在車中。永嘉的沉默,流民的哀嚎,探子的窺伺……這滁州的天,陰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而這,還僅僅是個開始。

我還未至滁州,便聽聞發(fā)生貢船沉沒案。

三艘滿載淮鹽的官船在滁州管轄地界的運河“失蹤”,押運官兵全數(shù)“溺亡”,但家屬稱死者生前有巨額不明錢財……

此案案情背后并不簡單,鹽鐵產(chǎn)業(yè)乃是國家支柱,一旦涉及必是驚天大案。

我的心不由得沉了沉。

當(dāng)務(wù)之急是得先將背后的人“引蛇出洞”,方能在大幅度的行動中找到破綻……

……

滁州城。昔日也曾是扼守大江之北的重鎮(zhèn),歷經(jīng)戰(zhàn)火反復(fù)揉搓,如今高聳的城墻依舊矗立著,只是墻面刀砍斧鑿、火燒煙熏的痕跡比比皆是,像一張爬滿了丑陋疤痕的殘破面孔。城門洞幽深而寬大,僅能容兩輛馬車并行,沉重的木門包著厚厚的鐵皮,早已斑駁銹蝕,推開時發(fā)出刺耳悠長的吱呀聲,如同垂暮老人痛苦的呻吟。

城內(nèi)景象更是蕭條得令人生悸。幾條主干道兩側(cè)的店鋪倒是開了一多半,門臉上沾滿灰塵,伙計們大多無精打采地抱著臂膀靠墻打盹,偶爾有人走過,他們也只是掀起眼皮懶洋洋地瞟一眼,絲毫不見招攬生意的熱情。街面上行人稀少,多是匆匆埋頭趕路,少有高聲喧嘩。偶有幾聲買賣叫賣,也顯得有氣無力,很快湮滅在空曠的街道上空。

空氣里浮動著一股灰蒙蒙的疲憊感,是經(jīng)年累月積壓下來的衰敗塵埃的味道,還混雜著角落里隱約傳來的糞便和爛菜葉子腐敗的酸腐氣。整座城仿佛一個久病不愈的軀殼,勉強支撐著呼吸。

隊伍緩緩駛?cè)氤莾?nèi),徑直前往位于城東的州衙。

衙門大門敞開著,門前列著兩列當(dāng)值的衙役,皮甲破爛,刀鞘空癟,一個個瘦削疲沓地杵著水火棍。

張簡穿著半舊的青袍官服,早已領(lǐng)著州衙內(nèi)僅有的幾名屬官和幕僚,頂著風(fēng)在衙前那同樣布滿風(fēng)霜的石階下迎候。

他臉上擠出極為努力的笑,深深作揖下去:“下官張簡,率滁州府僚,恭迎公主殿下,恭迎安撫使蘇大人!殿下、大人一路辛苦!”

我由周振攙扶著下了馬車,強撐著那股逼人的官威架子,膝蓋的疼痛讓我微微蹙眉。目光掃過張簡身后那些幕僚,大多眼神閃爍,透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和麻木。

永嘉公主的車駕在此時也停下,兩名侍女打起錦簾,一身藕荷色春衫、未施脂粉的永嘉扶著侍女的手緩步而下。她面上平靜無波,那份天然的皇家氣度卻讓本就氣氛壓抑的衙前愈發(fā)安靜了幾分,連張簡等人的呼吸似乎都放得更輕了。

“張大人辛苦?!庇兰蔚穆曇羟謇淙绯醮何椿南?,聽不出情緒。

“公主,蘇大人,府衙內(nèi)已略備薄饌接風(fēng)……”

“不必了?!蔽掖驍鄰埡喌脑?,聲音不大,卻瞬間壓下周圍一切細(xì)微動靜,目光直直刺向他,“貢船翻沉之處何在?卷宗及撈起的貢物清單何在?現(xiàn)場堪輿圖、涉事船工并押送兵丁的口供何在?”

連珠炮般的發(fā)問沒有一句寒暄,直切主題,凌厲得不容回避。

張簡猝不及防,顯然被這驟然發(fā)作的疾風(fēng)暴雨打得懵住,臉上那點強堆的笑容驟然僵住,一時竟然啞然。他身后一名穿著青色吏服、身材矮胖、留著山羊胡的師爺模樣的幕僚慌忙上前一步,額頭沁出汗珠,結(jié)結(jié)巴巴接話:“回…回稟安撫使大人,貢物…清單…清單有抄副一份,已、已備好…”他語無倫次,眼神慌亂地向張簡身后另一名長臉白面的年輕幕僚瞟去。

我目光如刀鋒般掃過那長臉幕僚,捕捉到他眼中一閃即逝的陰冷嘲弄之色。心頭那點無名業(yè)火瞬間添上了油,燒得更旺。膝蓋處剛上過藥,此刻也似被這怒意引動,一陣突突的脹痛。深吸一口氣,我壓下喉頭的腥甜,聲音愈發(fā)冰寒,對著張簡:“張大人的滁州府衙,辦事效率當(dāng)真讓蘇某大開眼界!天子貢船在你轄境翻沉已近半月!除了幾份殘缺不全、遮遮掩掩的抄副本,你竟拿不出任何一份一手的卷宗、一張詳細(xì)堪輿圖!涉事人等,人犯呢?一個都提審不到嗎?”

最后一問,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萬鈞的怒意在這肅殺的衙門前炸開。

張簡渾身劇震,官帽下一片慘白,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著想要辯解:“大人息怒…下官……下官委實……”

話音未落,一陣極其突兀、放肆的快馬鐵蹄聲“噠噠噠噠”由遠(yuǎn)及近,如亂石砸水,粗暴地撕破了此地凝滯的空氣!眾人紛紛轉(zhuǎn)頭看去,只見一騎從衙前斜對面一條岔道沖出,風(fēng)馳電掣般直向州衙這邊奔來。馬上騎士一身赭紅色勁裝,背后插著一面小小的三角牙旗,赤紅底子上繡著一個斗大的金色“鳳”字,格外刺眼。騎士奔至衙門前方空地猛地勒馬,健馬一聲長嘶,前蹄高高揚起,幾乎將那守門衙役踢中!

馬上騎士居高臨下,手中一桿油亮的熟牛皮鞭柄在掌心啪啪拍打著,斜睨著在場諸人,眼神放肆地掃過永嘉公主和我的車駕儀仗,目光在那明黃小旗上停留一瞬,非但毫無敬畏,嘴角反而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與挑釁。那神態(tài),分明是故意踏點而至,就是要打斷這場問罪,彰顯某種存在。

氣氛僵如冰封的死域。

我攥著袖中冰冷旗牌的手指幾乎嵌入掌心,那騎士背后鮮亮的“鳳”字牙旗灼痛眼睛。

騎士的馬蹄揚起塵灰尚未落定,滁州府衙緊閉的大門“吱呀”一聲被從內(nèi)推開。一個穿著湖藍(lán)色綾羅常服的中年男人踱步而出,步履從容甚至帶著幾分悠閑,眉眼間一絲精明市儈之氣揮之不去。

長臉幕僚如見救星,腰桿都挺直了幾分,揚聲介紹:“稟公主殿下,安撫使大人,張大人,這位是城中利通鹽行的陳大掌柜!素來急公好義,對府衙諸多幫襯!聽聞二位貴人大駕光臨,特來拜望!”

這時間卡得精準(zhǔn)至極,剛被那跋扈騎士攪亂了場面,緊接著就是這位“急公好義”的商賈現(xiàn)身,仿佛一股粘稠油膩的氣息撲鼻而來。


更新時間:2025-07-17 05:1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