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再說下去。那未盡的余音，混合著辦公室內(nèi)殘留的枯焦冷氣和腳下猩紅地毯令人窒息的血色，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行政主管？
一股極其不祥的、冰冷徹骨的預(yù)感瞬間如同浸了冰水的鋼絲，從我的腳底板猛地纏了上來，一路麻到了天靈蓋！
沉重冰冷的實木大門在我身后無聲合攏，如同斬斷最后一絲生路的閘門。那令人窒息的、裹著枯焦血腥氣的夕陽紅光被徹底隔絕在外。我僵硬地杵在門邊，背靠冰冷沉重的木料，心臟沉得像浸了水的鉛塊，每一次收縮都牽扯著那新鮮出爐、鮮紅刺眼的四萬八千塊負資產(chǎn)傷口。
光線驟然切換，只剩下走廊壁燈慘白冰冷的光暈，死寂無聲。
下一秒。
“嗒?！?/p>
一聲清脆得不像在人類世界發(fā)出的腳步聲，從我前方三步開外的地毯陰影里精準地響起。沒有鞋跟，更像是某種堅硬的樹脂小方跟敲在羊毛厚毯上，沉悶又詭異。
一個人影像是早就融在陰影里等待此刻，邁步上前。
月光白的啞光修身女士西裝三件套，剪裁鋒利到能割斷光線，完美得沒有一絲多余的褶皺，包裹著一具比例優(yōu)越但莫名僵硬的軀體。短發(fā)一絲不亂，每一根發(fā)絲都像是用定位儀器固定好角度，油亮得反光，梳得能直接當量角器使用。
她的臉——或者該說那張面具？——僵硬平整得如同櫥窗里的高級樹脂模特。兩片飽滿到?jīng)]有自然唇紋、涂著鮮艷欲滴絲絨橘紅唇膏的嘴唇緩緩張開一條精準控制的狹縫。
“陸川先生?！弊终粓A的腔調(diào)，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用冰涼的卡尺丈量過，帶著絕對零度的距離感和一絲微弱但絕對能被檢測到的……電子合成的摩擦尾音，“資產(chǎn)編號：VK-001。屬性：臨時負債人。初始負資產(chǎn)：￥48,000.00?！?/p>
那張臉沒有任何情緒流動，只有唇瓣開合間吐出冰錐般的話語。她手里穩(wěn)穩(wěn)端著一臺薄如蟬翼的全息觸控平板，屏幕幽幽地亮著慘白的光，上面密密麻麻排布著我看不懂的復(fù)雜數(shù)據(jù)流，正中央是一個清晰得刺眼的表格：
姓名：陸川（VK-001）
職務(wù)：首席驅(qū)鬼師（臨時）
賬戶余額：-￥48,000.00
狀態(tài)：待收押（注：高風險情緒波動期）
我感覺呼吸都停滯了。脖子像是生銹的鐵軸，咯吱作響地轉(zhuǎn)動，血紅的眼睛對上那張平板、冰冷、如同精密建模捏出來的臉。
“我是艾達?！蹦请p畫著精致眼線、眼珠如同冰冷黑色玻璃珠的眼睛，毫無波動的焦點精準鎖定我的瞳孔深處，“總裁行政特助?，F(xiàn)在，由我接管您的入職流程。”
行政特助？接管？！
一股冰火交織的電流瞬間從尾椎骨炸開！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骸笆昭?？！什么收押？！老子是首席！是大師！不是囚犯！?憤怒暫時壓倒了驚疑。
“稱謂錯誤修正：您當前的屬性標識以經(jīng)濟風險為主要特征。官方稱謂：‘負資產(chǎn)人士’?！卑_的聲音毫無起伏，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句空氣濕度，“‘收押’代指定向行為引導程序。核心目標：確保目標個體在可控情境下完成初始數(shù)據(jù)同步、規(guī)則接收及工作環(huán)境適應(yīng)性調(diào)試?！彼拈偕桨觊_合精準，“請跟我來?！?/p>
她甚至沒給我留半秒的消化時間，那雙月白色的、毫無褶皺的女士西褲包裹的雙腿，踩著那硬度驚人的橘紅色方形小根鞋，“嗒、嗒、嗒”地轉(zhuǎn)過身，徑直朝著走廊更深的陰影處走去。步伐精確得像軍用機器人，每一次落步的距離都分毫不差。
“艸！”一股邪火頂?shù)梦液韲蛋l(fā)甜，牙關(guān)咬得死緊，身體卻像被那負四萬八的沉重秤砣拖著，不情愿地挪動腳步，跟在那個冰冷僵硬的背影后面。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走廊幽深漫長，仿佛沒有盡頭。兩側(cè)厚重的木門緊閉，銅牌上的字如同鬼符：“非自然債務(wù)重組部”、“靈異事件衍生金融風險評估”、“高維存在精神污染隔離基金管理”……每一個名字都像黑洞，散發(fā)著吞噬理智的幽光。空氣里那股若有若無的消毒水混合昂貴香氛的味道更濃了，像是防腐劑泡著金銀花，異樣得讓人頭暈。
艾達在前面引路，平板屏幕上浮動著幽藍的光，她完全沒有再交談的意思，只是偶爾抬起冰冷的手指在屏幕上一劃，前方某扇緊閉的門鎖便會無聲地滑開或重新閉合。我感覺自己像被輸入了既定程序的小白鼠，在冰冷的迷宮里鉆行。
拐角。前方豁然開朗。
一間開闊如同巨大倉庫的房間。慘白的無影燈將每一寸空間照得亮如正午，沒有陰影藏身之地?？諝獗涓稍?，混合著剛才那種更強烈、更純粹的消毒水和……舊紙張、朽木混雜的奇異味道。
眼前的一幕讓我徹底僵在原地。
這空間布局，這冰冷的燈，這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幾乎瞬間喚起了我某段極其糟糕的記憶！像被猛地拽回了多年前暑假誤打誤撞進過的那家縣級老殯儀館！那慘白的墻，那冰冷的水泥臺，那揮之不去的福爾馬林和焚化爐煙灰的氣味……
艾達已經(jīng)走到了房間中央一處由低矮亞克力屏障圍起來的“工作島”旁。臺面上放滿了排列整齊的銀色工具——手術(shù)刀般鋒利精巧的裁紙刀？閃爍著金屬冷光的直尺量規(guī)？還有大大小小、造型奇特的滾輪？旁邊還有幾臺冰冷的、像是精密車床和激光蝕刻機的設(shè)備嗡嗡運轉(zhuǎn)著。
旁邊矗立著一個高達兩米多的巨大貨架，如同一面冰冷灰白的墻。貨架被分割成無數(shù)大小統(tǒng)一的方格，如同停尸間盛殮遺骸的巨型抽屜柜。
每個方格里，放著的不是骨灰盒！
而是各種質(zhì)地的“空殼”——或者說，“容器”。
蒼白的、細膩如羊脂的瓷罐，外面蒙著一層精心裁剪的深青色蘇杭重縐絲綢；打磨光滑、閃著深檀木光澤的胡桃木小盒，外面束著玄色云錦緞帶；甚至還有幾個如同小型古代盔甲的、表面氧化成斑駁暗綠色的青銅鳥尊狀器物……每一個都包裹、或者說是被一塊極其眼熟的、沒有任何標識但紋理高級如頂尖絲絨的——啞光黑色布匹，以復(fù)雜而精準的角度包裹、覆蓋，如同某種莊重的殮布儀式。
那啞光黑的布匹質(zhì)感太獨特了！跟外面走廊墻壁、艾達的西裝、甚至沈薇那雙鞋子的內(nèi)襯材質(zhì)如出一轍！
艾達停在其中一個被啞光黑“裹尸布”包裹的深青色綢緞瓷罐前。她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只是抬起了她那骨節(jié)分明、連指甲蓋形狀都完美得如同機器打磨過的手，精準地戴上旁邊臺子上的一副薄如蟬翼的白色特制超纖維手套，拿起那把鋒利的銀色裁紙刀。
“資產(chǎn)交割流程開始?！彼潆娮幽Σ烈舻男嬖诰薮罂臻煹谋淇臻g里回蕩。
刀尖極其穩(wěn)定地懸停在啞光黑裹布邊緣。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瞳孔猛縮！
“等……”喉嚨像被凍僵，只擠出一個干澀的破音。
“刺啦——！”
布料精準撕裂的聲音干脆利落地響起！在死寂的房間里刺得人耳膜生疼！那塊啞光黑的高級布料被艾達極其嫻熟流暢的動作直接縱向剖開！如同揭開精心縫合的皮膚！
露出的，是里面深青色縐綢包裹的、溫潤如玉的瓷罐本體。以及——包裹在罐口和底部、用于固定造型、印著暗銀色繁復(fù)花紋的……硬質(zhì)卡紙？！
“包裝結(jié)構(gòu)分析完成?！卑_冰冷的聲音毫無阻滯，動作行云流水，精準得如同手術(shù)解剖?！巴獗Ｗo層：品牌定制款無標識高韌度碳納米材質(zhì)裹布。主體結(jié)構(gòu)：定制強化瓦楞紙板三腔六棱防震內(nèi)膽。防護等級：AAA+。運輸損耗風險系數(shù)低于0.003%?！?她隨手將那被整齊劃開一道口的“裹尸布”丟進旁邊一個寫著“材料回收站”的鈦合金桶里。
那聲“裹尸布”刺啦的撕裂聲，如同一根冰冷的探針，猛地戳破了我腦中那層被恐懼和震驚蒙蔽的薄膜！
這質(zhì)感！這拆解手法！這裝逼到極致的防護報告！
我他媽見過的！在購物軟件上！在那個叫VIC的神秘奢侈品專欄里！就他娘的是那些死貴死貴、包裝恨不得比里面東西還值錢的頂級小眾禮盒的拆箱儀式??！
什么“無標識高韌度碳納米材質(zhì)裹布”？那不就是那幫時尚博主們吹上天的“頂級環(huán)保再生高級定制保護布”？那些“定制強化瓦楞紙板三腔六棱防震內(nèi)膽”？不就是包裝過度還美其名曰儀式感的破紙殼子？！還有這消毒水味——那不就是很多頂級小眾品牌為了搞玄乎弄出來的所謂“雪松白茶”基調(diào)沙龍香氛——號稱一聞就讓你想起北歐雪原林間小屋的風雪冷冽氣息？
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難以抑制的暴怒猛地炸開！
“操……操他媽的……這他媽的……是快遞箱？！” 我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噴著火苗，帶著難以置信的暴怒和絕望后的瘋狂，指著那個被艾達扒拉得只剩下精致防震內(nèi)膽的青瓷罐子，“這玩意兒要值四萬八？！就為了裝個破罐子？就這？！那孔雀毛？！”
四萬八！就為了一塊布包了個破盒子？！我呼吸急促，眼珠子都氣得充血！
艾達停下手里的動作。那張如同冷瓷面具般的臉微微側(cè)了一點角度，那雙冰冷如同黑色玻璃珠的眼珠精準地對焦在我因暴怒而扭曲的臉上。
她沒有對我的怒吼做出任何反應(yīng)，仿佛那只是空氣里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波動。
纖薄透明的平板光幕無聲亮起，艾達冰冷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敲擊了幾下。隨即，一個極其熟悉的、帶著夸張電子混響效果的男聲伴隨著嘈雜的鍵盤敲擊背景音，尖銳而激動地從艾達的平板里炸了出來：
“臥槽臥槽臥槽！老鐵們看！終于刷出來了！星辰戰(zhàn)甲！最頂配帶發(fā)光特效翅膀的！我搶我搶我……”
那是我昨天晚上凌晨三點，頂著黑眼圈，在《玄荒神域》拍賣頻道里激情競價時按著麥克風吼出來的原聲！甚至還夾雜著我猛灌可樂瓶罐撞翻桌子的雜音！
我的聲音？！
下一秒，一張無比熟悉的截圖瞬間放大，占據(jù)了平板幾乎整個屏幕——《玄荒神域》限量版“星辰戰(zhàn)甲-光耀蒼穹套”拍賣頁截圖。最高競價者ID：狂砍一條街就是我。
截圖下方，一行冰冷銳利、如同手術(shù)刀切開肌肉組織的文字被清晰地標注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冰針扎進我的視網(wǎng)膜：
【用戶行為深度分析模型V.7.31】
目標個體：陸川（行為樣本ID: GAME-BID-20250804-035112）
行為根因分析結(jié)果 >>
核心驅(qū)動力：自我實現(xiàn)渴望（馬斯洛金字塔第四層級重度匱乏） / 虛擬社會性需求滿足（社交貨幣累積模型） / 多巴胺快速獎賞機制依賴（已形成中強度成癮回路）
延伸預(yù)測 >>
可支配經(jīng)濟資源預(yù)測模型顯示：為獲取該虛擬資產(chǎn)，目標存在97.8%概率接受高風險/非理性實體雇傭契約…
模型運行終止時間：2025-08-04 03:59:59
艾達平穩(wěn)地舉著平板，那行冰冷銳利的分析報告和我的羞恥競價錄音截圖赤裸裸地對著我。
“總裁委托‘行為智能預(yù)判工作室’出具的模型推演報告于B區(qū)時間4日03:59完成最終擬合運算，預(yù)測準確率達97.8%?！卑_那冰冷精準的電子摩擦音毫無波瀾地陳述，橘紅色的唇瓣在慘白的燈光下開合，“您于B區(qū)時間4日04:03，確認接單電話完成身份綁定。”
空氣瞬間凝固了。
我像一尊轟然倒塌的蠟像，最后那點被荒謬感撐起的暴怒虛火被徹底澆滅，只剩下浸骨的冰冷和一種徹頭徹尾的……裸奔感。被剝光、被掃描、被肢解、被算盡的裸奔感。
艾達收回了平板，屏幕恢復(fù)成冰冷的數(shù)據(jù)流瀑布。她從工具臺上極其精準地拿起一把特制的、帶有磁吸功能的黑色三角尺。尺身上蝕刻著細密的刻度與微小的指示燈。
“資產(chǎn)交割核心內(nèi)容接收程序準備啟動?！彼恼Z調(diào)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剛才只是插播了一段背景說明，“請目標個體將接收區(qū)域置于磁場穩(wěn)定象限內(nèi)，誤差范圍需小于±0.5毫米?！?/p>
我麻木地順著她精確指示的三角尺尖端方向看去——那是我的左胸口，心臟還在因為驚懼和絕望而瘋狂撞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