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艙內(nèi)，與客艙的喧囂隔絕，自成一方沉靜的世界。
天穹是澄凈的蔚藍，云海在下方如雪白的絨毯般鋪展開，陽光透過舷窗，給冰冷的儀表盤鍍上了一層虛假的暖意。
機長王為富的雙手穩(wěn)穩(wěn)地搭在操縱桿上，這根冰冷的金屬桿件，他已經(jīng)握了整整三十五年。
從風華正茂的青年，到如今兩鬢染霜，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都獻給了這片他曾無比熱愛的天空。
這本該是他職業(yè)生涯中，最光榮、最值得紀念的一次飛行——他的退休航班。
按照慣例，他會在飛機進入平流層后，通過廣播向所有乘客致意，分享這份榮耀，并為自己的藍天生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可是現(xiàn)在，他卻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換了飛機，就像人生劇本被強行撕掉了一頁，所有的鋪墊都成了笑話。
再說什么“最后一班崗”，只會惹得乘客們生厭。
他的視線有些恍惚，眼前湛藍的天空仿佛褪了色，變成了醫(yī)院里那慘白的墻壁。
妻子的臉龐，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不是照片上那個笑容溫婉的模樣，而是最后那段日子里，被病魔折磨得脫了形，消瘦得只剩下一雙大眼睛的臉。
他飛了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從未出過一次差錯。
他是公司的王牌，是所有年輕飛行員的榜樣。公司那位主管人力資源的高層，曾經(jīng)在一次表彰大會后，親切地拍著他的肩膀，信誓旦旦地承諾，會破例將他妻子需要的那種昂貴的進口靶向藥，納入公司的特殊醫(yī)療基金。
他信了。
像個傻子一樣，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句輕飄飄的承諾上。
然而，隨著那位高管高升調(diào)離，那份承諾也成了一紙空文，被人隨手丟進了碎紙機。新來的領(lǐng)導(dǎo)只會用“規(guī)定”、“流程”和“共體時艱”這些冰冷的詞匯來搪塞他。
是啊，共體時艱。
公司的利潤年年增長，高層的分紅越來越多，可到了他們這些一線員工這里，就只剩下“大環(huán)境不景氣”，工資一降再降。
他賣了房，賣了車，背上了沉重的債務(wù)，求遍了所有能開口的親朋好友?？伤K究沒能跑贏死神。妻子閉眼的那一刻，眼神里沒有怨恨，只有對他深深的眷戀和不舍。
她越是這樣，王為富的心就越痛，那份痛楚，最終發(fā)酵成了對這個冷漠體制的無盡恨意。
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他退休前最后一次體檢時，那張薄薄的診斷書。
同樣的遺傳性癌癥，像是命運開的一個最惡毒的玩笑。
他一無所有了。沒有了家，沒有了愛人，沒有了健康，很快，連這份他曾引以為傲的職業(yè)也要失去了。
所以，當副駕駛和乘務(wù)組的人找到他，提及因薪酬問題準備聯(lián)合罷工，以“返航”作為要挾時，他幾乎沒有猶豫就同意了。
他不在乎錢，也不在乎什么待遇。
他只想在這片他奉獻了一生的天空中，用一種最激烈的方式，發(fā)泄出他積壓了半輩子的憤怒和不甘。他要讓那些坐在辦公室里，喝著名貴茶葉，對他妻子見死不救的人看看，一個被逼到絕路的老實人，能做出什么事來。
“嗡嗡——”
客艙方向傳來的爭吵和騷動，像一群煩人的蒼蠅，打斷了他的思緒。
“怎么回事？”王為富皺起眉頭，心中升起一絲不妙。
計劃應(yīng)該還沒到開始的時候。
“王哥，我過去看看。”副駕駛李振是去年剛提拔上來的年輕人，經(jīng)驗尚淺，但為人機靈。
“去吧?！蓖鯙楦粨]了揮手。
李振解開安全帶，推開駕駛艙門走了出去。
門剛關(guān)上沒多久，王為富就通過內(nèi)部通訊頻道，聽到了乘務(wù)長池清瀾那清晰而有力的廣播聲。
“……空中放油也是一個絕對安全、并且有嚴格規(guī)范的標準程序……”
“……發(fā)生的概率，比我們現(xiàn)在被隕石砸中駕駛艙還要低……”
“……請問，我們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嗎？”
王為富的瞳孔猛地一縮。
失敗了。
罷工的意圖，居然被人發(fā)現(xiàn)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他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能想象得到，飛機落地之后，等待他的會是什么。
公司絕不會容忍一個在退休前煽動罷工的機長。他會被立刻辭退，取消所有的退休福利，背上一個永遠無法洗刷的污點，名聲掃地。他會成為整個民航系統(tǒng)的反面教材，被釘在恥辱柱上。
他不但會像妻子一樣，在貧病交加中孤獨地死去，更會死得毫無尊嚴，像一條被人唾棄的野狗。
憑什么？
憑什么那些人高高在上，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一切，而他這個兢兢業(yè)業(yè)的老黃牛，卻要落得如此下場？！
一股狂暴的、毀滅一切的念頭，如同火山般從他心底噴涌而出。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血色，伸手就想去關(guān)閉自動駕駛，推下那根決定著全機人命運的操縱桿！
“咔噠。”
駕駛艙的門被推開，副駕駛李振走了回來。
王為富的動作猛地一僵，迅速調(diào)整姿勢，假裝只是站起來活動一下僵硬的腰背，隨口問道：“外面沒事了？”
他的動作很快，但語氣里透著急切，有意識地分散李振的注意力。
幸虧，李振太年輕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剛才客艙里的騷亂所吸引，根本沒有察覺到老機長那一瞬間的異常。
“王哥，沒事了。真他媽邪門了，”
李振心有余悸地坐回座位上，系好安全帶，“有個乘客跟中了邪似的，突然發(fā)瘋，說我們準備罷工返航，還把返航后會出什么事說得一清二楚，跟親眼見過似的。要不是池姐反應(yīng)快，場面就控制不住了?！?/p>
王為富的身體微微一震，背對著李振，嘴角勾起一抹凄涼而自嘲的弧度。
預(yù)知？
連老天爺都在戲耍他嗎？
先是給了他希望，又親手將他推入更深的絕望。
“是嗎?！?/p>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仿佛剛才那個瀕臨失控的人根本不是他，“我知道了?！?/p>
他的聲音很輕，很淡，卻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
李振沒有聽出那份死寂，他只覺得今天的王哥似乎比平時更加沉默。
他看著窗外一成不變的云海，開始暢想起落地后要去吃哪家館子，完全沒注意到，身邊這位他一向敬重的老機長，那雙倒映著藍天的眸子里，已經(jīng)再也看不到一絲光亮。
那是一種純粹的、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