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的來說是張陵不想將自己的命交給老天來判斷,要知道,死神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老天爺啊。
但凡有概率失誤,他都不敢犯。
通訊器那頭陷入了死寂。
宋繼業(yè)仿佛能透過電波,看到那個年輕人眼中燃燒的、名為“自信”的火焰。
那是他只在最頂尖的那幾個王牌飛行員身上才見過的光芒,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對自身技術(shù)的絕對信任。
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竟然被這個小子的幾句話,撬動了一絲縫隙。
“……風(fēng)向320,風(fēng)速5節(jié),側(cè)風(fēng)。使用34L跑道,長度3800米。上帝保佑你,小子?!?/p>
最終,宋繼業(yè)的聲音沙啞地傳來,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謝了。”
張陵掛斷了通訊,轉(zhuǎn)而接通了客艙廣播。
“清瀾姐,來一下駕駛艙,有情況。”
正在安撫乘客的池清瀾,聽到廣播里張陵聲音,心頭猛地一跳。
她快步走向駕駛艙,“怎么了?”池清瀾推開門,看到的是張陵那張寫滿凝重的側(cè)臉。
“飛機右起落架放不下來,我們要進行單側(cè)著陸?!?/p>
張陵沒有廢話,直奔主題。
池清瀾的血色,瞬間從臉上褪得一干二凈。
作為一個資深的乘務(wù)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官方數(shù)據(jù),不足一成半?!睆埩觐D了頓,轉(zhuǎn)過頭,看著她那雙瞬間黯淡下去的眸子,補充了一句,“那是別人開。我開,十成。”
還有一段張陵憋在肚子里沒說:
大不了重開,總有一次能成功。
這句狂到?jīng)]邊的話,在如此絕望的境地中,非但沒有讓池清瀾覺得荒唐,反而像一劑強心針,讓她劇烈跳動的心臟,奇跡般地平復(fù)了些許。
她想起了自己那個已經(jīng)過世的丈夫,他也是這樣,天塌下來的時候,永遠都是一副“有我頂著”的模樣。
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身影,在某個瞬間,竟與記憶中的那個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我需要你去做三件事?!?/p>
張陵的聲音將她從恍惚中拉回,“第一,告訴所有乘客,我們遇到了新的機械故障,讓他們做好最壞的打算。第二,讓他們寫遺書。”
“寫……遺書?”
“對?!睆埩甑难凵癞惓远ǎ叭嗽诿鎸λ劳鰰r,寫點什么,能讓他們把恐懼轉(zhuǎn)化為一種具體的情緒,反而更容易保持冷靜。我需要他們冷靜。第三,讓所有人,尤其是你,相信我。”
池清瀾看著他,看了很久,然后重重地點了點頭:“好。”
她轉(zhuǎn)身走出駕駛艙,背影挺拔如松。
……
姑蘇梅友國際機場,此刻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
十幾輛紅白相間的消防車和救護車,閃爍著刺眼的警燈,如同忠誠的衛(wèi)士,排列在34L跑道的兩側(cè)。
所有的航班都被無限期延遲,無數(shù)地勤人員和安保人員在跑道邊待命,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焦灼。
塔臺指揮室里,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大屏幕上,GB180的光點正在不斷靠近,像一把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
機場外,得到消息的各路媒體記者,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將整個機場圍得水泄不通。
長槍短炮對準了天空,準備記錄下這注定要震驚全國的一刻——無論是奇跡,還是悲劇。
客艙內(nèi),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
當池清瀾用平靜的語氣,宣布了飛機即將進行單側(cè)著陸,并請大家寫下“想對家人說的話”時,整個機艙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fā)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絕望的哭嚎。
“為什么……為什么又是我們!”
“我不想死?。∥抑辛瞬势边€沒花呢!”
“寶寶,這輩子看來我是沒有福分了,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娶你……”
但這一次,混亂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或許是對三番兩次出現(xiàn)的死亡危險感到麻木,或許是那句“寫遺書”帶來的詭異儀式感,哭喊聲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低低的啜泣聲和低語。
林雅雅沒有哭,她拿出手機,在備忘錄里打下了一行字:
“爸,媽,對不起,女兒不孝,不能為你們養(yǎng)老送終了。但女兒不后悔,因為我看到了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也穿上了最喜歡的裙子。我的一生雖然短暫,但最后這段日子,我很開心。勿念?!?/p>
她寫完,看了一眼駕駛艙的方向,眼神復(fù)雜。
趙乾明則是在一張嘔吐袋上瘋狂地寫著什么,嘴里念念有詞:
“老婆,我愛你,密碼是你的生日……我那幾個T的硬盤,記得幫我格式化,千萬別看……”
王占軍默默地拿出那張全家福,沒有說話,因為遺書什么的,他早就不知道寫過多少份了。
駕駛艙內(nèi),張陵已經(jīng)戴上了耳機,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飛機、跑道,和自己的心跳。
“姑蘇塔臺,GB180請求降落?!?/p>
“GB180,跑道已清空,可以降落?!?/p>
張陵深吸一口氣,緩緩?fù)苿硬倏v桿。
飛機開始下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五百米。
三百米。
一百米。
“拉起!拉起!”
耳邊仿佛傳來了宋繼業(yè)的幻聽。
五十米!
跑道近在咫尺!
張陵的眼神銳利如刀,他死死盯著跑道的中線,左手穩(wěn)穩(wěn)地控制著操縱桿,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讓飛機保持著輕微的右傾。
他要用僅存的左側(cè)主起落架,先接觸地面!
“刺啦——!”
一聲刺耳到極致的、令人牙酸的輪胎摩擦聲,響徹整個機場!
左起落架率先觸地!
巨大的沖擊力讓整個機身猛地一震!
機艙內(nèi)的乘客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地拍打,五臟六腑都在翻騰!
緊接著,失去右輪支撐的機身,在慣性的作用下,無可避免地向右側(cè)傾倒下去!
“來了!”
張陵低吼一聲,雙腳在方向舵上狂舞,同時右手猛地將反推發(fā)動機的功率開到最大!
“轟——!”
引擎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飛機右側(cè)的機翼,終于還是以一個慘烈的方式,狠狠地砸在了跑道上!
“轟!轟!轟!”
長達數(shù)十米的機翼,在與水泥地面的高速摩擦中,瞬間迸發(fā)出一片長達百米的、無比絢爛的火花!
那景象,如同黑夜中綻放的死亡煙花,壯觀而又致命!
飛機像一頭受傷的、不甘倒下的鋼鐵巨獸,在跑道上瘋狂地、扭曲地劃出了一道猙獰的、冒著黑煙的焦痕!
“穩(wěn)??!給老子穩(wěn)住!”張陵雙目赤紅,全身的肌肉都繃緊到了極限。
失控、側(cè)翻、爆炸……無數(shù)個可怕的結(jié)局在他腦中閃過。
但他的手,他的腳,卻比他的思想更快,更穩(wěn)!
在跑道上滑行了近兩千米后,在一連串令人心膽俱裂的金屬呻吟聲中,這架殘破的“單翼天使”,終于,在距離跑道盡頭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奇跡般地,停了下來。
世界……
安靜了……
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張陵淹沒。
他松開操的全是冷汗的雙手,癱在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成了。
他又贏了一局。
可他的臉上并沒有笑容。
艙門打開,一股新鮮的、帶著青草味的空氣涌了進來。
張陵在兩名乘務(wù)員的攙扶下,走出駕駛艙。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等在門口,眼眶通紅,臉上又是淚又是笑的池清瀾。
四目相對,無數(shù)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謝謝你,張陵……”
池清瀾的聲音哽咽。
“也謝謝你?!?/p>
張陵看著她,真誠地笑道,“要不是你把我按在座位上,我可能早就輪回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