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的夜,星空清冽得如同洗過,星子們仿佛碎冰渣子,冷而密地嵌在幽深的天幕上,冷硬而遙遠(yuǎn)。我站在陽臺上,凜冽的北風(fēng)卷著祁連山的氣息,直刺入骨髓。遠(yuǎn)處隱約是民和縣城的輪廓,燈火模糊如隔世。一個名字哽在喉間,吐不出,咽不下——那是我的哥,一塊沉在我生命河床里的“半片磚”。
他大我八歲,是舅舅家最小的孩子,是“老六”。我猶記得幼時,他猶如一株野生野長的樹,帶著一股子不馴服的勁兒,常突然闖進(jìn)我家院子。他仿佛自帶了喧嘩,人未至,聲先到,有時是故意拍響門環(huán),有時是扯著嗓子喊我的小名。他總穿一件洗得發(fā)硬的牛仔外套,袖口磨得起了毛邊,卻有種無所畏懼的張揚(yáng)。
“走!”他總是一把攬住我肩膀,那手掌寬大溫?zé)?,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力道,“帶你去耍點好耍的!”
湟水河水壩那日,盛夏陽光如熔化的金子傾瀉在水面,刺得人睜不開眼。哥三兩下扒掉背心,露出曬得黧黑的脊背,像條靈活的魚,撲通一聲便扎進(jìn)水里,水花四濺。我蹲在岸邊淺水處,小心翼翼摸著石頭下的涼意。他忽然從水底冒出來,手里舉著一條撲騰的小魚,陽光下銀鱗閃閃。
“接著!”他笑著把魚拋過來。那滑溜溜的生命在我掌心徒勞地掙扎,帶著河水的微腥與冰涼。我笨拙地捧著,看哥又深吸一口氣,矯健地潛入深水,只留下水面一圈圈漾開的波紋。
水庫的盡頭是山,山影倒映在微微蕩漾的水波里,隨著漣漪搖晃,仿佛溫柔地守護(hù)著這方小小水域。那時我們眼中,天地遼闊,時間似乎永無盡頭。哥在水里浮沉,笑聲穿透水面,帶著水珠四濺的脆響,那是我童年最清澈的回聲。
他兜里似乎永遠(yuǎn)藏著寶貝。有時是兩枚油膩膩的游戲幣,硬塞到我手里,推著我擠進(jìn)彌漫著汗味與煙草氣息、光線昏暗嘈雜的游戲廳。機(jī)器里人物扭打、槍炮轟鳴,哥眼睛死死盯住屏幕,手指在按鈕上拍得噼啪作響,嘴里興奮地吼叫著。他塞給我一枚硬幣,聲音蓋過喧囂:“玩這個!哥給你兜底!”他眼里映著屏幕跳躍的光,像燃著兩簇小小的、永不熄滅的火焰。
有時,他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用報紙裹著,帶著他身體的溫?zé)??!斑觯彼麎旱土寺曇?,像在進(jìn)行某種神圣交接,“李連杰的新碟子!《精武英雄》,打得兇得很!”他手指鄭重地拂過那光滑的碟面,仿佛拂過稀世珍寶。那碟片在我家破舊的VCD機(jī)里旋轉(zhuǎn),霍元甲凌厲的拳腳破開熒屏,也破開了我家那間彌漫著飯菜氣味的昏暗客廳。光影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明明滅滅,他看得如癡如醉,拳頭無意識地跟著畫面揮動,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快意恩仇的世界里。
他養(yǎng)了一條大狼狗,名叫“虎子”?;⒆庸羌艽謮眩尹S,眼神銳利,喉嚨里總滾動著低沉的呼嚕聲。哥卻不怕,他走過去,拍拍虎子碩大的頭顱,那狗便溫順地伏下身子,用濕熱的舌頭舔舐哥的手。他解下拴在院門旁木樁上的粗鐵鏈,嘩啦一聲脆響,虎子立刻興奮地立起來,尾巴搖得像風(fēng)車。
“走!”哥把鏈子遞給我一小截,他的大手穩(wěn)穩(wěn)覆在我的小手上,一同握住那冰涼的鐵環(huán),“帶虎子溜溜去!”虎子拖著我們,像一艘馬力十足的小船,在紅衛(wèi)塵土飛揚(yáng)的土路上撒歡奔跑。我?guī)缀跏潜桓缱е氨?,腳下踉蹌,心卻像鼓滿了風(fēng)帆,在塵土與狗吠聲中,奇異般地生出一種飛翔的錯覺。那鐵鏈傳遞著他掌心的力量和虎子奔突向前的沖動,成了我童年手中最堅實又最野性的韁繩。
有一次,在廢棄的磚瓦廠后面,他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聳動。風(fēng)送來一絲嗆人的焦油味。我好奇地探過頭去,他猛地轉(zhuǎn)身,手指間夾著半截燃著的煙,神情有些慌張,隨即又強(qiáng)裝出兇相,眉頭皺起:“看啥看?小孩子家不許學(xué)這個!”他狠狠吸了一口,煙霧從他鼻孔里噴出來,模糊了他少年老成的臉,“敢告訴你舅,小心我揍你!”他揚(yáng)起拳頭,作勢要打,可那威脅的拳頭最終只是輕輕落在我肩頭,像一片沒什么分量的葉子。那縷青煙繚繞上升,消散在西北干燥的風(fēng)里,連同他少年時代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心事。
他像民和夏日里一場驟然而至的雷陣雨,轟轟烈烈,也猝不及防地停了。我升入初中,課業(yè)驟然沉重,而哥,去了遙遠(yuǎn)的九江上大學(xué)。寒假再見時,他穿著簇新的羽絨服,頭發(fā)理得整整齊齊,眼神卻有些飄,像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家里人問起學(xué)業(yè),他含糊地應(yīng)著“還行”、“湊合”,目光掠過飯桌上熱氣騰騰的手抓羊肉,卻很少抬起。那層灰蒙蒙的霧氣,無聲無息地彌漫在他眼底,也悄然隔開了他與往昔那個神采飛揚(yáng)的自己。
后來那層薄紗終于被捅破。他不再按時“返校”,整日在縣城里晃蕩,眼神里的灰燼越來越厚,幾乎壓垮了眉骨。家人終于知曉了真相——他早已被學(xué)校除名。震怒、斥責(zé)、嘆息之后,是匆忙的補(bǔ)救。他被塞進(jìn)一家保險公司,穿上不合身的廉價西裝,領(lǐng)帶像條僵死的蛇掛在脖子上。他坐在格子間里,像一件擺放錯了位置的舊家具,格格不入。他的頭總是微微低垂著,盯著桌上那部沉默的電話機(jī),手指無意識地?fù)钢姥氐乃芰腺N皮。
相親、結(jié)婚,如同流水線上被安排好的工序。第一次婚姻的酒席我去了,他穿著不合身的西裝,臉上堆著僵硬的笑,挨桌敬酒。那笑容像是用膠水粘上去的,生硬得隨時可能剝落。酒成了他唯一的依靠,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仿佛能暫時澆熄心底那團(tuán)越燃越旺的無名火。然而酒醒后,那火焰燒灼的灰燼只余下更深的空洞和暴戾。兩段婚姻,如同投入死水里的石子,短暫地漾開幾圈漣漪,最終都沉沒在酒精引發(fā)的風(fēng)暴里,歸于死寂。他成了親戚飯桌上搖頭的嘆息,一個被貼上“廢了”標(biāo)簽的樣本。逢年過節(jié),家族聚會,喧囂熱鬧。他縮在角落的椅子里,沉默得像一塊陰影。親戚們高談闊論,推杯換盞,那些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他,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憐憫,或者更刺人的輕蔑。他把自己更深地埋進(jìn)椅背,仿佛要將那具軀殼藏進(jìn)墻壁里去,只有指間夾著的煙,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兀自燃燒出一點微弱的、掙扎的光,然后迅速黯淡成灰。
有次我在縣城小超市遇見他,他正躊躇在收銀臺前,手里捏著皺巴巴的幾張零錢,大概是想買包最便宜的煙。看見我,他臉上掠過一絲窘迫,眼神躲閃開去,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幾下,終究沒開口。他最終把煙默默放回貨架,轉(zhuǎn)身走出門去,背影在下午白晃晃的日頭里,顯得異常單薄和佝僂。那個曾經(jīng)在塵土飛揚(yáng)的路上帶著我奔跑如風(fēng)的背影,如今被無形的重?fù)?dān)壓得透不過氣,每一步都踏著沉重的孤寂。
不知又過了多少渾噩的日子,他竟從泥沼里掙扎著探出了頭。他去了一個塵土飛揚(yáng)的工地項目部,實實在在地干起了活計,臉上竟有幾分難得的光亮。有次回家,他聲音不高,卻有種沉甸甸的認(rèn)真:“認(rèn)識了個女的,挺好,踏實?!彼D了頓,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攢足力氣,“這回,我想好好過。最后一次。”他抬起頭看著家人,眼里有希冀,也有一種近乎哀求的脆弱。那眼神,像在茫茫戈壁上跋涉了太久的人,終于望見了遠(yuǎn)處一縷微弱的炊煙,帶著孤注一擲的渴望。工地上的風(fēng)沙似乎磨掉了一些他身上的銹蝕,露出了底下一點未曾完全熄滅的鋼芯。
然而那點微弱的火光,終究被更深的冰水澆熄。家里冰冷的反對像一堵無法撼動的墻。他長久以來被釘在恥辱柱上,任何重新做人的企圖,在家人眼中都成了可疑的、注定失敗的表演。那些日積月累的貶損、懷疑和冰冷的斷言,終于耗盡了這棵歪斜生長的樹最后一點掙扎的力氣。那點剛剛?cè)计鸬?、微弱的希望之火,在凜冽的漠然中無聲無息地熄滅了,連一縷青煙都沒能留下。
最后一次見他,是幾年前那個寒冷的春節(jié)??h城里爆竹聲稀稀拉拉,空氣里彌漫著硫磺的嗆味和一種節(jié)慶特有的、浮于表面的喧鬧。小舅60大壽,也就是他的叔叔,他穿著件半舊的灰棉襖,肩膀垮著,臉上蒙著一層洗不掉的疲憊和灰敗。他倚著冰冷的門框,眼神空茫地望著茶杯里豎起的茶葉和冒出的裊裊白氣。
“來了?”他看見我,牽動嘴角,想擠出個笑,卻只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現(xiàn)在都不來瞧瞧哥了?”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磨過粗糲的木頭,“小時候,你可是天天跟屁蟲似的黏著我后頭跑……”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遠(yuǎn)處光禿禿的山梁,又飄回來,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口淤塞的深井,里面沉浮著困惑、失落,還有一絲被歲月熬煮得近乎麻木的傷心,“現(xiàn)在……咋就不來了呢?”
我喉嚨發(fā)緊,像被冰冷的鐵鉗死死夾住,那些關(guān)于工作、關(guān)于忙碌的借口,在舌尖滾了又滾,最終只擠出幾個干癟的字:“忙……工作太忙了,沒顧上回來?!蔽冶荛_他的視線,目光落在桌上的飲料瓶上。他聽了,沒再追問,只是長長地“哦”了一聲,那聲音輕飄飄的,像一片枯葉打著旋兒落進(jìn)冰冷的井里。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過身,拖著步子,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進(jìn)人聲鼎沸的人群里。那件灰棉襖的背影越縮越小,最后融入別人過大壽的舞臺背景中,仿佛一滴水消失在干涸的土地上,再無痕跡。那是我用眼睛攝下的,關(guān)于他的最后一幀影像——一個緩慢溶解在視線顏色中的、無聲的問號。
后來,便是漫長而絕望的尋找。他離家時,連那個形影不離的手機(jī)也丟下了,如同卸下與這世界最后的、不堪重負(fù)的牽絆。家人從最初的惱怒到茫然,再到恐慌,最后是掘地三尺的瘋狂搜尋。民和縣每一寸熟悉的土地都被翻檢過,每一張可能的臉孔都被反復(fù)辨認(rèn)。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來,淹沒腳踝、膝蓋、胸口……最終,消息從鄰省一條渾濁的河邊傳來。那是一條多么普通的河啊,默默流淌在無名之地,它收留了他。當(dāng)?shù)厝苏f,一個月前,曾撈起過一個無人認(rèn)領(lǐng)的人,依著規(guī)矩,草草掩埋了。家人帶著他常穿的一件磨破了衣角的舊外套,匆匆趕去。冰冷的實驗室里,精密儀器沉默地運(yùn)轉(zhuǎn),最終,一紙鑒定報告落下,像蓋棺的釘,敲定了那個所有人心中早已預(yù)感卻拒絕承認(rèn)的結(jié)局——是他。
那件磨破了衣角的舊外套,曾包裹著他溫?zé)岬纳碥|,曾沾染過他指間的煙味,如今,成了冰冷的物證,在無情的儀器面前,為一段潦草的生命畫上了句號。它不再能保暖,不再能蔽體,只是沉默地躺在那里,像一個巨大而殘酷的休止符。
舅舅家沒有把他埋進(jìn)祖墳?zāi)瞧蜿柕纳狡?。黃土高原的風(fēng)太大,他們怕吹散了他。一把骨灰,被親人揚(yáng)進(jìn)了滾滾東去的湟水河?;鞚岬暮铀碇嗌?,裹挾著那點微末的灰白,毫不猶豫地奔向遠(yuǎn)方。河里的水最終會流進(jìn)大海。我想象著那些細(xì)小的顆粒,在浩瀚無邊的咸水里,是否終于獲得了永恒的平靜?抑或是在永恒的漂泊中,才真正找到了屬于他的、不被定義的自由?民和縣的風(fēng),裹挾著祁連山的雪沫,依舊日復(fù)一日地刮過。他這塊被歲月隨手丟棄的“半片磚”,棱角被磨平,顏色被風(fēng)雨漂洗得黯淡。他沒能砌進(jìn)某個安穩(wěn)的屋檐,也沒能成為誰家院墻牢固的基石。他最終沉入了湟水河的淤泥,連一塊刻著名字的墓碑也沒能留下。
我曾無數(shù)次在寂靜的深夜里,徒勞地揣想他生命最后時刻的情景。當(dāng)他獨自走向那條陌生而冰冷的河水時,當(dāng)他任由那渾濁的、裹挾著泥沙的河流漫過口鼻、灌入肺腑時,在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瞬,那雙曾映照過水庫粼粼波光、游戲廳閃爍霓虹、李連杰矯健身影的眼睛里,究竟看見了什么?是童年時民和縣那湛藍(lán)得令人心碎的天空?是水庫盡頭連綿的、溫柔的青色山影?還是那條名叫虎子的大狼狗奔跑時揚(yáng)起的金色塵土?抑或僅僅是比河水更冰冷、比夜色更濃重的絕望與孤獨?無人知曉。只知那濁浪卷走的,不僅是一個被生活耗盡了氣力的中年男人,更是我生命版圖里一塊永遠(yuǎn)無法填補(bǔ)的、帶著銳利棱角的空白。那塊空白里,永遠(yuǎn)定格著一個穿牛仔外套的少年,他回眸一笑,牙齒在西北熾烈的陽光下白得晃眼,聲音穿過二十多年的煙塵,依舊清晰得如同昨日:
“走!哥帶你去耍點好耍的!”
聲音撞擊著歲月的巖壁,回聲空空蕩蕩,最終消散在風(fēng)里。河水裹著泥沙,裹挾著那點屬于他的灰白,沉默地流過民和,流過所有他曾奔跑、嬉笑、跌倒又掙扎過的土地,奔向那片傳說中能容納一切的、苦澀的蔚藍(lán)。他這半片磚,終究沒能砌進(jìn)人間的墻,卻在沉入水底的那一刻,以自身的粉碎,在我記憶的河床上,砸出了一個深不見底、永遠(yuǎn)回響著水聲的洞窟。
風(fēng)從更遠(yuǎn)的雪山深處吹來,嗚咽著掠過空曠的河灘。風(fēng)里沒有答案,只有無盡的、冰涼的流逝。
那個被叫做“半片磚”的男人,是我表哥。
他屬豬,1983年生,比我大八歲。
哥,我想你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