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身體像被拆開又重新拼湊過,沉重、酸痛,尤其是頭部,一陣陣悶痛提醒著她之前精神遭受的重創(chuàng)。
但比起在蕭家時那種靈魂被撕裂的劇痛,這已經(jīng)算是……可以忍受的鈍痛了。
意識一點點從混沌中浮起。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的柔軟和干燥。
她躺在一張鋪著厚實棉褥的窄床上,身上蓋著干凈的薄被。
空氣中彌漫著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古老書卷的墨香、曬干草藥的清冽、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木頭被陽光烘烤過的暖香。
她緩緩睜開眼。
光線并不刺眼。
這是一個小而整潔的艙室。墻壁是溫潤的原木色,打磨得很光滑。
一面墻壁嵌著書架,上面整齊地碼放著各種書籍、卷軸和一些奇形怪狀的盒子。
另一側(cè)靠窗的地方有一張小桌,上面擺放著幾件她從未見過的工具:
一把小巧精致的銀質(zhì)刻刀,一個鑲嵌著透明水晶的放大鏡,還有幾塊顏色各異、形狀不規(guī)則的石頭或金屬碎片。
陽光透過圓形的舷窗照射進來,在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窗外的天空是燼海特有的、帶著灰燼質(zhì)感的鉛灰色,但光線本身是明亮的。
這里……就是拾遺齋的內(nèi)部?
時雨撐著還有些無力的手臂,慢慢坐起身。
身上的衣服被換過了,是一件干凈的、略有些寬大的素色棉布衣裙。
她心頭微微一緊,隨即又釋然。
是那個叫青野的人……他的眼神溫和而坦蕩。
艙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青野探頭進來,看到她醒了,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如同舷窗透進來的光。
“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
他走進來,手里端著一個木托盤,上面放著一碗熱氣騰騰、散發(fā)著谷物清香的米粥,還有一小碟腌制的脆嫩菜蔬。
“好…好多了。謝謝你?!?/p>
時雨的聲音還是有些沙啞,但已不再破碎。
她看著他將托盤放在小桌上,動作自然而體貼。
“那就好。先吃點東西,暖暖身子?!?/p>
青野將粥碗推到她面前,“這米是用燼海邊一種特殊苔蘚磨粉混著谷物熬的,對恢復(fù)體力很好。”
時雨小口小口地喝著溫?zé)岬闹唷?/p>
暖流順著食道滑下,驅(qū)散了四肢百骸里最后一點寒意,也讓她僵硬的身體一點點松弛下來。
粥的味道很樸素,卻帶著一種扎實的暖意。
她默默地吃著,青野也沒有多話,只是坐在旁邊的小凳上,拿起桌上那把銀質(zhì)刻刀和一塊暗青色的石頭,借著舷窗的光線,專注而細致地開始雕刻,似乎在修復(fù)上面的某種紋路。
艙室里很安靜,只有刻刀劃過石面的細微沙沙聲,和時雨喝粥的輕微聲響。
一種奇異的寧靜包裹著她。
沒有審視的目光,沒有冰冷的命令,只有一種被尊重的平和。
這在蕭家,是不可想象的奢侈。
突然,船身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并非風(fēng)浪的顛簸,更像是船體本身在運轉(zhuǎn)某種力量。
青野手中的刻刀一頓,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蹙起。
他放下刻刀和石頭,起身走到舷窗邊,向外望去。
時雨也下意識地跟著他的視線看向窗外。
拾遺齋正平穩(wěn)地航行在一片相對平緩的灰燼海域。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時雨的心猛地一沉。
前方的海面,呈現(xiàn)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黑色。
并非風(fēng)浪卷起的灰燼渾濁,而是這片區(qū)域本身……“熄滅”了。
原本應(yīng)該從灰燼深處透出的、哪怕再微弱的光芒,在這里徹底消失了。
海水(灰燼)呈現(xiàn)出一種毫無生機的、凝固般的膠狀質(zhì)感。
更觸目驚心的是海域邊緣。
那里原本應(yīng)該生長著一種奇特的、依靠燼海微弱能量發(fā)光的熒光藻類,它們?nèi)缤5椎男浅?,是許多小型燼獸的食物來源。
此刻,那些熒光藻大片大片地枯萎、腐敗,覆蓋在海面上,像一層骯臟的油污。
一些形態(tài)怪異、類似蝦蟹的小型燼獸尸體漂浮其間,它們甲殼上的光芒徹底熄滅,身體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的灰敗。
這片海域,死寂得可怕。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能量枯竭后特有的、令人胸悶的衰敗氣息。
“又一片……”
青野的聲音很低沉,帶著濃濃的憂慮,打破了艙內(nèi)的寧靜。
他凝視著那片死寂的熄滅區(qū)域,眼神凝重,“比上次觀測到的范圍擴大了近一倍。熄滅的速度……在加快。”
他轉(zhuǎn)過身,看向時雨,臉上溫和的笑意被嚴肅取代:
“燼海正在死去。這些熄滅的區(qū)域就是死亡的斑塊,它們會不斷擴大,吞噬掉所有依賴燼海能量生存的東西,最終……會蔓延到陸地,到整個世界。我們腳下的拾遺齋,就是依靠燼海逸散的能量驅(qū)動核心才能航行的。如果燼海徹底熄滅……”
他沒有說下去,但眼中的憂色說明了一切。
時雨捧著微溫的粥碗,指尖冰涼。
她看著窗外那片象征死亡的灰黑海域,看著漂浮的燼獸尸體。
這就是她跳海前看到的末日景象的延續(xù)。
蕭家……在做什么?
蕭燼那個所謂的守護者,又在做什么?
他們只關(guān)心如何榨取她的能力,鞏固自己的力量,對這迫在眉睫的滅頂之災(zāi),卻視若無睹嗎?
一股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哀的情緒堵在胸口。
“必須找到原因?!?/p>
青野的聲音帶著一種學(xué)者的冷靜和探索者的堅定,“熄滅的源頭在哪里?是什么在加速這個過程?只有找到根源,才可能找到阻止的辦法。”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死寂的海域,眼神銳利起來,“我們得靠近看看,或許能找到一些線索。”
他快步走向艙門:“你好好休息,我出去探查一下?!?/p>
語氣恢復(fù)了溫和,但那份沉甸甸的責(zé)任感,清晰地傳遞給了時雨。
青野離開后,艙室再次安靜下來。
時雨放下粥碗,走到舷窗邊,望著那片死亡海域。
衰敗的氣息似乎透過船體的青色光暈滲了進來,讓她感到一陣心悸。
阻止?談何容易。連守護者家族都束手無策……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青野剛才工作的小桌,落在那些散落的工具和遺物上。
其中一件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個只有巴掌大小、邊緣殘缺不全的圓盤。
材質(zhì)非金非石,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暗藍色,像是凝固的夜空。
盤面上布滿了細密繁復(fù)的銀色紋路,但大部分紋路都被一種污濁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黑色物質(zhì)覆蓋、侵蝕了,顯得黯淡無光。
不知為何,看到這個殘破的圓盤,時雨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一種奇異的、微弱的共鳴感,從她意識深處傳來。
仿佛那圓盤里,封存著什么亟待訴說的東西。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到了那冰冷的、布滿污濁的盤面。
就在指尖接觸的剎那!
嗡——!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電流感瞬間竄過她的指尖!
眼前驟然爆開一片細碎的、旋轉(zhuǎn)的藍色光點!
第四章 熄滅的熒光
就在指尖接觸的剎那!
嗡——!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電流感瞬間竄過她的指尖!
眼前驟然爆開一片細碎的、旋轉(zhuǎn)的藍色光點!
這些光點并非雜亂無章,它們在時雨眼前飛快地凝聚、旋轉(zhuǎn),如同被無形的筆觸勾勒,瞬間構(gòu)成了一幅極其短暫、卻震撼人心的動態(tài)影像碎片!
影像的背景模糊不清,仿佛籠罩在厚重的塵埃和血色迷霧之中。
但畫面的中心異常清晰:
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強大力量感的手!
這只手緊握著一柄造型猙獰、仿佛由凝固黑焰構(gòu)成的匕首。
匕首的尖端,正狠狠刺入一個懸浮在半空、散發(fā)著柔和卻浩瀚如星辰般光芒的核心光團!
那光團的光芒瞬間變得紊亂、暗淡,仿佛發(fā)出無聲的悲鳴。
匕首刺入的瞬間,無數(shù)道漆黑如墨、帶著強烈不祥氣息的紋路,如同活物般順著匕首蔓延出來,瘋狂侵蝕、污染著那原本純凈的光團!
那些紋路,與圓盤上覆蓋的污濁黑色物質(zhì)如出一轍!
這畫面只持續(xù)了不到一息的時間,如同一個被強行掐滅的幻夢,驟然破碎,消散在空氣中。
“?。 ?/p>
時雨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手,踉蹌后退一步,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和眩暈感襲來,比之前被蕭燼強迫回溯怨念護符時更甚,仿佛靈魂都被那匕首的猙獰和核心光團被污染的瞬間所刺痛。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
“怎么了?!”
艙門被猛地推開,青野快步?jīng)_了進來,臉上帶著關(guān)切和警惕。
他顯然聽到了動靜。
時雨臉色慘白,指著桌上那個殘破的暗藍圓盤,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那…那個東西…我碰到了它…然后…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青野的目光立刻鎖定在圓盤上,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他快步走到桌邊,小心地拿起圓盤,仔細端詳上面那些被黑色污濁覆蓋的銀色紋路。
“一只手…握著一把很可怕的黑色匕首…刺進了一個…很大的、發(fā)著光的東西…然后…很多黑色的東西…爬滿了那個光的東西…”
時雨努力組織著語言,試圖描述那短暫卻令人心悸的畫面.
“很…很痛苦的感覺…像是…像是某種…背叛?”
她不確定最后這個詞是否準確,但那畫面?zhèn)鬟f出的感覺就是如此。
一種極其深重、帶著毀滅意味的背叛!
青野聽完她的描述,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他放下圓盤,手指輕輕拂過那些污濁的黑色紋路,指尖泛起微弱的青色光暈,似乎在感應(yīng)著什么。
“侵蝕…污染…強行剝離…”
他低聲自語,眼中閃爍著震驚和了然的光芒:
“果然如此…這枚‘深藍星儀’殘片上的污濁,不是自然形成的!是人為的‘竊火之咒’的殘留!”
“竊火之咒?”
時雨不解,心臟還在怦怦直跳,那畫面帶來的沖擊感揮之不去。
“一種極其古老、極其禁忌的咒法?!?/p>
青野的聲音低沉而嚴肅,“傳說中,它被用來竊取世界本源的力量,如同從熊熊燃燒的生命之火中強行剝離出一部分火種!被竊取者會遭受重創(chuàng),陷入漫長的衰竭甚至死亡…而行竊者,則能獲得不屬于他的、強大的力量?!?/p>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死寂的熄滅海域,又落回手中殘破的星儀。
“燼海的熄滅…是否就是因為本源力量被竊取,且無法回歸?”
這個大膽而可怕的猜想,如同驚雷在時雨腦中炸響!
竊取…本源力量?
燼海是世界的根基,它的本源力量被竊???所以才會熄滅?
那所謂的守護者家族蕭家…他們所擁有的強大力量…
一個冰冷的名字瞬間浮現(xiàn)在時雨腦?!挔a!
那個冷酷的、視她如工具的蕭家少主!
他那強大到令人窒息的力量…難道…
“不可能…”
時雨下意識地搖頭,感覺渾身發(fā)冷。如果真是這樣,那蕭家守護者的身份,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一個建立在竊取和背叛之上的彌天大謊!
“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p>
青野的眼神變得深邃,他將星儀殘片小心收好,“歷史的塵埃掩蓋了太多真相。這塊星儀殘片,還有之前我們在熄滅區(qū)邊緣找到的幾樣?xùn)|西,”
他指了指桌上另外幾件不起眼的碎片,“它們都指向了同一個方向——燼海的枯竭,并非自然衰亡,而是源于一次遠古的、針對其本源力量的背叛與竊??!”
他看向時雨,眼神充滿了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而你的能力…溯影…竟然能穿透這強大的詛咒殘留,直接看到被掩蓋的歷史真相碎片!這太不可思議了!時雨,你的能力,或許比我們想象的更加關(guān)鍵!它可能是我們揭開燼海熄滅之謎、尋找拯救之路的關(guān)鍵鑰匙!”
時雨怔住了。
在蕭家,她的能力是工具,是負擔(dān),是痛苦之源。
而在青野這里,卻成了希望?
成了鑰匙?
就在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尖銳刺痛猛地扎入她的太陽穴!
“呃!”
她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捂住頭。
這次的疼痛與以往精神透支的鈍痛不同,更尖銳,更短暫,像是一根冰針瞬間刺入又拔出。
伴隨著這短暫的劇痛,眼前毫無征兆地掠過一片極其模糊、扭曲的影像碎片:
一片混亂的、晃動的暗紅色背景(像是燃燒的火焰?或是血光?)。
一個模糊的、穿著深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輪廓,散發(fā)著強烈的惡意和壓迫感。
一只指向她的、枯瘦如鷹爪般的手!
這影像一閃即逝,快得讓她根本來不及捕捉任何細節(jié),只留下一種強烈的不祥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心頭,讓她瞬間毛骨悚然!
“怎么了?頭又疼了?”青野立刻察覺到她的異樣,關(guān)切地問道。
時雨放下手,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中充滿了驚疑不定:
“不…不是之前的疼…好像…好像看到了…一點別的…很模糊…感覺很不好…”
她無法準確描述那瞬間的預(yù)兆感。
青野眉頭緊鎖,若有所思:“別的?難道是…未來?”
他聯(lián)想到慈姑曾提過的只言片語,關(guān)于某些特殊能力可能存在的進化方向。
“你的溯影能力…剛才接觸星儀時似乎有異常波動…難道,它進化了?不僅能回溯過去,還能…窺見極其模糊的未來碎片?”
這個猜測讓他自己也感到震驚。
時雨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
進化?窺見未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她無所適從。
那模糊的暗紅身影和枯爪帶來的冰冷惡意,讓她心有余悸。
青野看著她驚魂未定的樣子,壓下心中的震驚,溫聲道:
“先別想太多。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都需要更多的證據(jù)和線索來解讀。當務(wù)之急,是找到慈姑。她是燼海邊最古老的智者,或許能解讀你看到的一切,也能告訴我們更多關(guān)于燼海本源和遠古之事的真相?!?/p>
他走到舷窗邊,望向灰燼海深處:
“我們距離慈姑所在的‘海息村’不遠了。希望她能給我們答案?!?/p>
拾遺齋破開粘稠的灰燼海水,繼續(xù)朝著那未知的真相與愈發(fā)迫近的危險駛?cè)ァ?/p>
時雨看著青野沉穩(wěn)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觸碰星儀時的電流感和那驚鴻一瞥的背叛影像。
她的心,被巨大的謎團和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苗同時占據(jù)。
而那道模糊的、帶著惡意的預(yù)兆碎片,如同懸在頭頂?shù)年幵?,預(yù)示著前路絕非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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