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渾濁得像摻了泥沙的污水,勉強從教堂高處布滿蛛網(wǎng)和灰塵的彩色玻璃窗滲入,給巨大的廢墟蒙上一層病態(tài)的昏黃??諝庵懈又惸甑幕覊m顆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朽木和干涸圣水的霉味兒,嗆得人喉嚨發(fā)癢。
蘇離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石柱,滑坐在地上。左臂的劇痛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針,順著神經(jīng)往腦子里扎。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肋下的悶痛——那是污水管道里摔的。更糟的是耳朵——世界像蒙了厚厚的棉被,所有聲音都隔著水,模糊、遙遠(yuǎn)。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血液奔流的轟鳴,在死寂的顱腔內(nèi)震耳欲聾。她抬起沒受傷的右手抹了把臉,指腹蹭到眼角干涸的淚痕、污跡,還有額角火辣辣的傷口。手腕上的荊棘烙印沉寂著,只余下沉悶的、帶著余燼溫度的鈍痛,像一塊冷卻的烙鐵嵌在皮肉里。
宋隕將背上死沉的林楓小心卸下,安置在祭壇臺階厚厚的積塵上。林楓癱軟如抽掉骨頭的破麻袋,臉色灰敗,嘴唇干裂起皮,沾著污水污跡。肋下的傷口被污水泡得發(fā)白腫脹,邊緣翻卷,紗布早已不見,暗紅的血痂混合著詭異的紫黑色液體凝結(jié)在周圍,像塊丑陋的補丁。他的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膛起伏,只有喉嚨深處偶爾溢出的痛苦氣音證明他還吊著一口氣。
宋隕自己也累得夠嗆,扶著祭壇邊緣喘得像破風(fēng)箱,汗水和污漬在臉上糊成一片。他摘下歪斜的眼鏡,用衣角胡亂擦拭鏡片上的灰塵和水漬,重新戴上時,鏡片后的雙眼布滿紅血絲,疲憊濃得化不開。
“暫時…安全了?!彼粏「蓾穆曇粼谔K離失聰?shù)氖澜缋镏皇D:目谛?。他疲憊地指了指緊閉的、被厚重木條釘死的教堂大門,“外面那些東西…暫時進(jìn)不來?!?/p>
安全?蘇離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安全就是在這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破教堂里,守著兩個重傷員和一個隨時可能發(fā)狂的“污染源”?她下意識地看向林楓?;椟S光線下,他干裂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了一下,似乎又無聲地念了那個字——“血”。一股寒意瞬間爬上蘇離的脊背。
“別看我…”她低語,聲音嘶啞,受傷的左臂本能地往懷里藏了藏,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無形的渴求。
夏蟬蜷縮在蘇離腳邊,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tuán),像只受驚的鵪鶉。額角貼著宋隕臨時找來的、一塊還算干凈的布條,滲出的血跡在淺色布料上暈開一小團(tuán)暗紅。那枚銀裂的銀色懷表被她死死攥在胸口,表殼上蛛網(wǎng)般的裂痕在昏光下格外刺眼。她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懷表在她掌心發(fā)出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咔噠聲,如同垂死者的心跳。
宋隕掙扎著站起來,從破布包里翻出最后一點皺巴巴的紗布和所剩無幾的消毒藥水。刺鼻的味道在霉腐的空氣里彌散開。他先走到夏蟬身邊蹲下,動作盡量輕柔地檢查她額角的傷口,重新消毒,換了塊干凈的布條貼上。夏蟬只是微微瑟縮了一下,沒有抬頭。
“疼嗎,小蟬?”宋隕低聲問,聲音帶著疲憊的關(guān)切。
夏蟬用力搖了搖頭,小手把懷表攥得更緊,指節(jié)發(fā)白,只發(fā)出微弱的吸氣聲。
宋隕嘆了口氣,轉(zhuǎn)向祭壇臺階上的林楓??粗仟b獰的傷口,他的眉頭擰成了死疙瘩。深吸一口氣,像是在做某種心理建設(shè),他小心翼翼地開始清理傷口周圍的污垢。動作很輕,但每一次觸碰都讓昏迷中的林楓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一下,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痛苦的嗬嗬聲。暗紅的血和紫黑的液體混合著膿水被清理掉,露出底下被污水泡得發(fā)白、邊緣透著不祥暗沉的皮肉。
宋隕處理得很慢,很專注,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冷汗。他拿出最后一支空的注射器,猶豫了一下,最終只是用紗布蘸了點剩下的消毒水,極其小心地敷在傷口最邊緣那些開始發(fā)黑的區(qū)域。
“沒有血清了…”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無力,“只能…盡量拖慢…”
蘇離靠在冰冷的石柱上,看著宋隕忙碌的背影。左臂的劇痛和失聰帶來的眩暈感讓她昏昏沉沉。眼前巨大的教堂穹頂在搖晃,剝落的壁畫上模糊的圣徒面孔在昏黃光線下扭曲變形,仿佛在無聲地嘲笑他們的狼狽。灰塵在光柱里緩緩飄浮,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幽靈。困倦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緊繃的神經(jīng)。她閉上眼睛,想把這地獄般的現(xiàn)實暫時隔絕。
然而,黑暗并未帶來安寧。
白光!刺目的、灼穿視網(wǎng)膜的白光毫無征兆地炸開!緊接著是撕裂靈魂的蜂鳴警報!嗚——嗚——嗚——?。?! 冰冷的金屬臺面緊貼后背!束縛帶勒進(jìn)皮肉的劇痛!還有……一個模糊的、戴著口罩的身影俯視下來,眼神冰冷如手術(shù)刀,瞳孔深處倒映著……幽綠的、非人的光澤?
“呃!”蘇離猛地睜眼,心臟狂跳,冷汗瞬間浸透后背!又是這個閃回!白光、警報、束縛帶!那個戴口罩的人……那雙眼睛……像誰?她驚疑不定的目光猛地投向祭壇上昏迷的林楓。
混亂的思緒被一陣輕微的咳嗽打斷。是夏蟬。小姑娘似乎也被蘇離的動靜驚到了,抬起頭,大眼睛里還帶著未散的驚恐,怯生生地看向她。
宋隕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疲憊而擔(dān)憂地望過來:“蘇離?”
蘇離用力晃了晃昏沉的腦袋,想把這該死的幻象甩出去。視線不經(jīng)意間掃過祭壇側(cè)后方那片被巨大陰影籠罩的區(qū)域。那里堆著廢棄的雜物——斷裂的木質(zhì)燭臺,歪倒的懺悔椅,幾塊褪色發(fā)黑的破布幔帳……就在那堆破爛的陰影深處,緊貼冰冷石壁的地面上,似乎有個東西反射了一下高處滲進(jìn)來的、極其微弱的光線。
不是金屬的冷光,也不是玻璃的銳芒。那是一種……近乎慘白的、帶著某種特殊質(zhì)感的反光。和她腦中閃回里那些冰冷實驗室墻壁的顏色……詭異地相似。
鬼使神差地,蘇離撐著石柱,忍著左臂的劇痛和眩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避開宋隕和夏蟬詢問的目光(她聽不見),踉蹌著朝那片陰影走去。
腳下的灰塵積了厚厚一層,踩上去噗噗作響,霉味和塵土味更加濃烈。她走到雜物堆前蹲下,左臂的劇痛讓動作笨拙而遲緩。她忍著痛,用右手小心翼翼地將幾根斷裂的腐朽木條和一塊沉重的、落滿灰的破布幔帳撥開。
露出了下面的東西。
一個長長的、用深灰色堅韌防水布包裹著的硬質(zhì)圓筒。筒身沾滿厚厚灰塵,但兩端密封的金屬卡扣卻泛著冷硬的、近乎慘白的光澤。那種特殊的、實驗室特有的冰冷質(zhì)感,正是這金屬卡扣反射的光線。
蘇離的心臟猛地一跳!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和巨大的恐懼同時攫住了她!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拂去筒身上的厚厚灰塵。
指尖觸碰到冰冷筒身的瞬間,一種強烈的、如同微弱電流般的麻癢感瞬間竄過手臂!
嗡——!
尖銳的蜂鳴警報聲再次在她死寂的聽覺深淵里隱隱炸響!伴隨著刺目的白光碎片!
“呃?。 彼春咭宦?,觸電般縮回手,臉色煞白,身體向后跌坐。
“怎么了?!”宋隕的聲音帶著急切的關(guān)切傳來。他已經(jīng)處理完林風(fēng)的傷口,見狀立刻快步走了過來。夏蟬也怯怯地跟在后面。
蘇離急促地喘息著,指著地上的圓筒,嘴唇翕動,卻因喉嚨干澀發(fā)緊而說不出話。
宋隕蹲下身,目光落在那包裹著慘白金屬卡扣的圓筒上,鏡片后的瞳孔驟然收縮!他顯然也認(rèn)出了這種材質(zhì)絕非教堂尋常之物。他小心翼翼地拂去更多灰塵,手指在金屬卡扣上摸索著。
“咔噠?!?/p>
一聲輕響,卡扣被熟練地解開。
宋隕深吸一口氣,帶著考古學(xué)家面對未知文物的凝重,緩緩將里面的東西抽了出來。
一卷圖紙。
材質(zhì)堅韌異常,觸手冰涼,帶著拒人千里的工業(yè)感。紙張是那種毫無生氣的實驗室專用慘白色調(diào),被卷得很緊,邊緣有些磨損。
宋隕小心翼翼地將圖紙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攤開。
慘白的紙面在昏黃光線下顯得刺眼。上面布滿了精密到冷酷的線條,繪制著一座龐大、復(fù)雜、充滿幾何美感的冰冷建筑結(jié)構(gòu)圖。無數(shù)通道、房間、功能區(qū)如同冰冷的蜂巢般層層嵌套,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秩序感。
圖紙的頂端,一行冷硬的黑色印刷體大字,如同墓碑上的銘文,狠狠撞入視線:
白塔 - 7號實驗室 - 主體結(jié)構(gòu)(Level 3-7)
白塔!
7號實驗室!
這兩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蘇離的神經(jīng)上!劇烈的頭痛毫無征兆地襲來!白光!蜂鳴!冰冷的金屬臺!束縛帶的窒息感!還有那雙俯視下來的、冰冷的、瞳孔深處泛著幽綠光澤的眼睛!無數(shù)混亂的碎片在她腦中瘋狂沖撞、爆炸!
“啊——!”她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呼,雙手死死抱住仿佛要裂開的腦袋,身體蜷縮下去!手腕的烙印猛地爆發(fā)出滾燙的劇痛!仿佛與圖紙上的文字產(chǎn)生了邪惡的共鳴!
“這…這是?!”宋隕也被圖紙的內(nèi)容震得臉色劇變,難以置信地盯著那行字,鏡片后的眼睛充滿了震驚。他下意識地看向癱在祭壇上、昏迷不醒的林風(fēng)。
就在這時——
“呃……”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破風(fēng)箱拉動般的呻吟,從祭壇方向傳來。
林楓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那雙幽綠的瞳孔,此刻布滿了渾濁的血絲,像蒙上了一層猩紅的霧。他的目光失焦地晃動著,最終,卻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死死地、牢牢地釘在了蘇離痛苦蜷縮的身影上——或者說,釘在了她那只死死按著灼痛烙印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