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凝固的瀝青,裹挾著濃重的鐵銹、血腥和地下深處的陰冷濕氣,沉甸甸地壓在廢棄鍋爐房的每一寸空間。巨大的、早已冰冷的鐵爐如同史前巨獸的殘骸,沉默地蹲踞在角落,爐膛口像一張吞噬光線的黑洞??諝饫锔又惸甑拿夯翌w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粉塵和霉菌的腐朽味道,嗆得人肺葉生疼。
蘇離感覺自己像一片羽毛,在冰冷粘稠的黑暗里沉沉浮浮。左臂的劇痛已麻木,只剩下一種深沉的、不屬于自己的鈍感。耳邊依舊是死寂的水下世界,體內(nèi)血液奔流的轟鳴減弱了,只有心臟在胸腔深處緩慢而沉重地搏動,每一次收縮都牽扯著全身碎裂般的疲憊。手腕的烙印像一塊嵌入骨髓的冰冷鐵塊,沉寂著,散發(fā)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意識像斷線的風箏,偶爾被劇烈的顛簸和刺骨的寒意扯回片刻。她模糊地感覺到自己被移動,后背抵上冰冷堅硬、布滿煤渣的粗糙地面。有人撕開她左臂濕透粘膩的袖管,刺鼻的消毒水味猛地鉆進鼻腔,激得她昏沉的意識抽搐了一下。緊接著是尖銳的、刺穿靈魂般的劇痛——針?線?皮肉被強行拉扯縫合的撕裂感讓她在昏迷中發(fā)出痛苦的嗚咽,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
“按住她!” 一個嘶啞干澀的聲音在死寂中模糊響起(對蘇離而言只是扭曲的口型)。幾只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壓住了她的肩膀和右臂。冰冷的金屬器械觸碰皮肉,線穿過皮肉的拉扯……所有的感知混雜成酷刑。她像一條被釘在砧板上的魚,徒勞地掙扎了一下,最終被更深的黑暗吞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永恒的一瞬。
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蘇離艱難地掀開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視線模糊、搖晃,像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簇跳躍的、橘黃色的小火苗?;鹈鐏碜砸粋€歪倒的、銹跡斑斑的鐵皮桶,里面燒著幾塊朽木和破布,發(fā)出噼啪的輕響,在巨大的黑暗空間里顯得格外溫暖而脆弱,如同絕望深淵里唯一的光點。
火光驅(qū)散了一小片濃稠的黑暗,勾勒出周圍的輪廓。
她正躺在一堆相對干燥、鋪著厚厚煤渣和破麻袋的“床鋪”上。身上蓋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沾著煤灰的襯衫,帶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是宋隕的。左臂被仔細地包扎過了,厚厚的紗布裹著,脹痛依舊,但撕裂般的劇痛減輕了許多。右臂酸軟無力。
她轉(zhuǎn)動沉重的脖頸。
火光搖曳的邊緣,宋隕正背對著她,佝僂著坐在一個倒扣的木箱上。他脫掉了外套,只穿著背心,露出精瘦卻布滿汗水和煤灰的脊背。他低著頭,手里拿著針線,借著火光,專注地縫補著自己那件破了好幾個口子的外套?;鸸庠谒樕贤断旅靼祷蝿拥挠白?,鏡片后的眼睛布滿紅血絲,嘴唇緊抿,透著一股透支后的疲憊和專注。
夏蟬蜷縮在離火堆稍遠一點的角落,小小的身體裹在宋隕那件過于寬大的外套里,只露出一點蒼白的下巴和緊閉的眼睛。她似乎睡著了,但眉頭緊蹙,身體偶爾細微地抽搐一下,像被噩夢追趕的小獸。那枚裂痕蔓延的銀色懷表被她緊緊抱在懷里,即使在睡夢中,手指也下意識地摳著表殼邊緣的裂痕。
鍋爐房里很安靜,只有火苗噼啪的輕響,宋隕穿針引線的細微摩擦聲,以及遠處管道深處隱約傳來的、空洞的滴水聲。
蘇離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片被微弱火光守護的、狹小而狼狽的“安全區(qū)”。角落里堆著他們僅有的“家當”——裝著所剩無幾藥品的布包,幾個盛著渾濁水的破陶罐,還有……那張被隨意卷起、塞在布包旁邊的深灰色防水布圓筒。
白塔…7號實驗室…圖紙…
圖紙背面那行染血的警告……“別喚醒他”……
混亂的記憶碎片和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心臟猛地一縮!她下意識地想坐起來,動作卻扯動了左臂的傷口,一陣尖銳的刺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悶哼出聲。
聲音驚動了宋隕。
他猛地回頭,縫補的動作頓住?;鸸庀拢樕纤查g閃過混雜著疲憊、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靶蚜??” 他放下針線,聲音嘶啞但刻意放輕。他站起身,拿起旁邊一個破陶罐,走到蘇離身邊蹲下,將罐子里渾濁的水小心遞到她唇邊?!昂赛c水,慢點喝?!?/p>
蘇離的喉嚨干得冒煙。她顧不得水的渾濁,就著宋隕的手,貪婪地小口啜飲著。冰冷帶著鐵銹味的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緩解。吞咽間,她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越過宋隕的肩膀,急切地掃視著昏暗鍋爐房的深處。
他在哪?
林楓在哪?
那個從地獄般的廝殺中爬出來、渾身浴血、用那雙死寂冰冷的眼睛死死盯著她手腕的身影……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心臟。
仿佛感應(yīng)到她的目光,鍋爐房最深處那片未被火光觸及的濃重陰影里,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響。
蘇離的呼吸瞬間屏?。?/p>
陰影的邊緣,火光勉強勾勒出一個高大、佝僂的輪廓。他背對著火光,靠坐在冰冷巨大的鍋爐基座上,整個人幾乎融入了黑暗。只能隱約看到他破敗衣料下繃緊的肩背線條,和一只隨意搭在屈起膝蓋上的手——那只手骨節(jié)粗大,布滿凝固的血痂和污垢,其中兩根手指以不自然的角度彎曲著。
他沒有動,也沒有回頭。像一尊被遺忘在黑暗角落的、沉默的戰(zhàn)爭雕像。只有那沉重的、帶著壓抑痛楚的呼吸聲,在寂靜的鍋爐房里清晰可聞,一下,又一下,如同垂死巨獸的低喘。
他活著。
而且,就在那里。
這個認知讓蘇離的心臟狂跳,左臂的傷口似乎也跟著突突地疼。她猛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那片陰影,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被那無形的冰冷殺意凍結(jié)。
宋隕敏銳地察覺到了蘇離的恐懼和目光的方向。他鏡片后的眼神微微一黯,輕輕嘆了口氣,將空了的陶罐放在一邊。
“他…傷得很重?!?宋隕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復雜的疲憊,“斷了兩根肋骨,左臂脫臼,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皮。還有傷口里的‘污染’…我只能盡力清理,延緩蔓延?!?他頓了頓,語氣沉重,“能不能熬過去…看他自己的命了?!?/p>
他的目光落在蘇離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左臂上,又掃過她慘白失血的臉?!澳阋惨粯印Jа?,傷口有感染跡象?!?他的語氣帶著醫(yī)者不容置疑的嚴肅,“接下來必須靜養(yǎng),不能再有任何劇烈動作了?!?話中透著一絲后怕。
靜養(yǎng)?在這個鬼地方?守著那個陰影里對她懷有殺意的男人?
蘇離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氣音:“這…是哪兒?” 她努力辨認著宋隕的口型。
“教堂地下,廢棄的供暖鍋爐房?!?宋隕指了指頭頂隱約可見的、布滿銹蝕管道和厚重煤灰的穹頂,“入口在一堆塌方的碎石后面,很隱蔽。” 他環(huán)顧了一下這片被微弱火光守護的逼仄空間,火光在巨大的鍋爐和管道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皶簳r…還算安全?;乩壤锏男掖嬲撸苓@種地方叫‘隅角’?!?/p>
不起眼的角落里。是他們這群傷痕累累、被詛咒的“旅客”,在這地獄般的回廊里,唯一能暫時蜷縮、喘息的方寸之地。
火光跳躍著,橘黃的光暈在宋隕疲憊專注的側(cè)臉上流淌,溫暖卻脆弱得仿佛隨時會被周圍的黑暗吞噬。夏蟬在角落里發(fā)出細微的夢囈,身體蜷縮得更緊,仿佛要把自己藏進那件寬大的外套里。而在那最深的陰影處,沉重壓抑的呼吸聲依舊規(guī)律地傳來,如同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冰冷地提醒著所有人——風暴只是暫時停歇。
暫時的安全和喘息。
在這冰冷的“隅角”深處,余燼尚存一絲微溫,卻也清晰地映照著每個人身上淋漓的傷痕、眼底深藏的恐懼,以及那隨時可能引爆的、來自黑暗角落的致命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