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只是勢頭弱了些,變成細密的雨絲,纏纏綿綿地織著。知味小筑里靜得能聽見檐角水滴落的聲音,“滴答——滴答——”,像老式座鐘的秒針,不緊不慢。
蘇晚把空了的茶杯推到桌沿,指尖還殘留著粗陶的微涼。她看著顧知行重新拿起那張舊報紙,小心翼翼地將陳皮包裹起來,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完成一場儀式。報紙上印著民國時期的廣告,褪色的鉛字依稀能辨認出“哈德門香煙”的字樣,邊角處還有前人留下的茶漬,暈開一小片深褐色的痕跡。
“這報紙……有些年頭了吧?”蘇晚忍不住開口,打破了店里的寂靜。
顧知行抬眸,鏡片后的眼睛彎了彎:“嗯,收來的舊物。有些東西舊了,反而更有味道?!彼麑玫年惼し胚M一個錫制的小罐里,擰緊蓋子時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就像這陳皮,年份越久,藥性越溫和。”
蘇晚的目光落在書架最上層,那里擺著一排裝幀樸素的書,書脊上印著兩個字:蔡瀾。她想起剛才茶杯上的那句話,心里一動:“你很喜歡蔡瀾?”
“談不上喜歡,是佩服?!鳖欀凶叩綍芮埃槌鲆槐尽度碎g好玩》,書頁已經(jīng)被翻得有些毛邊,“蔡先生說,‘人生意義到底是什么呢?吃得好一點,睡得好一點,多玩玩,不羨慕別人,不聽管束,多儲蓄人生經(jīng)驗,死而無憾,這就是最大的意義吧?!?/p>
他念這句話時,聲音放得很輕,像在說一個秘密,又像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真理。蘇晚愣住了,她習(xí)慣了用KPI和晉升路徑來規(guī)劃人生,從未想過“人生意義”可以如此簡單。
“這會不會……太消極了?”她下意識地反駁,像在維護自己多年來堅信的價值觀,“不努力,不追求,人生還有什么意義?”
顧知行笑了,把書放回原處,轉(zhuǎn)身從茶盤里拿起茶壺:“蔡先生不是教我們不努力,是教我們別太勉強?!彼崞鸩鑹?,沸水注入紫砂壺的瞬間,茶葉在水里翻滾舒展,像一群跳舞的綠精靈,“你看這茶,急著泡就出不了回甘。做人也是一樣,太用力了,反而嘗不到生活的真味。”
沸水注入的聲音在安靜的店里格外清晰,水汽氤氳中,蘇晚看見顧知行的側(cè)臉被暖黃的燈光勾勒出柔和的輪廓。他的動作不疾不徐,倒茶時手腕輕轉(zhuǎn),琥珀色的茶湯穩(wěn)穩(wěn)地流入兩個茶杯,不多不少,正好七分滿。
“嘗嘗這個,鳳凰單叢?!鳖欀袑⒉璞频教K晚面前,杯沿還帶著溫?zé)幔敖裉斓挠?,配蜜蘭香正好?!?/p>
蘇晚端起茶杯,茶湯入口微澀,隨即轉(zhuǎn)為甘甜,喉間泛起一股清涼的蜜香。她忽然想起自己辦公室抽屜里那盒速溶咖啡,用85℃的熱水沖泡,精確到秒,只為在最短時間內(nèi)獲得咖啡因的刺激。和眼前這杯需要耐心等待的茶相比,仿佛是兩個世界的飲品。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蘇晚忍不住問,“看起來不像會守著一家小店的人。”
顧知行擦著茶盤的動作頓了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金融?!?/p>
“金融?”蘇晚驚訝地睜大眼睛,“那可是……”她想說“高薪行業(yè)”,卻在顧知行平靜的目光中把話咽了回去。
“是‘精英’對吧?”顧知行自嘲地挑了挑眉,“每天穿著定制西裝,打著領(lǐng)帶,在幾百米高的寫字樓里,對著電腦屏幕上跳動的數(shù)字腎上腺素飆升?!彼闷鸩鑺A,夾起一片掉落的茶葉,“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我的頂頭上司,一個四十歲不到的男人,在辦公室突發(fā)心梗,手里還攥著沒看完的財報?!?/p>
蘇晚的心猛地一沉,想起自己抽屜里常備的胃藥和維生素。
“那天我看著他被抬走,突然覺得那些數(shù)字,那些KPI,好像都沒那么重要了。”顧知行將茶夾放回原處,聲音里聽不出太多情緒,“我爺爺留給我這家店的時候,我想,與其在鋼筋水泥里耗盡生命,不如守著這方小天地,過點‘無用’的日子。”
“無用?”蘇晚咀嚼著這個詞,想起自己為了“有用”,放棄了畫畫,推掉了朋友的聚會,甚至犧牲了睡眠和健康。
“對,無用?!鳖欀兄噶酥复巴猓瓴恢螘r停了,檐角還在滴水,“就像現(xiàn)在這樣,看一場雨,泡一壺茶,和陌生人說幾句話。這些事看似無用,卻能讓人心安?!?/p>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扇木格窗,雨后的空氣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涌進來,驅(qū)散了茶味的厚重。蘇晚看見他伸手接住一滴檐角的雨水,指尖微微蜷起,像在觸摸一個易碎的夢。
“蔡先生說,‘活得有趣,才是人生最高境界?!鳖欀修D(zhuǎn)過頭,對她笑了笑,“我這小店,就是我的‘有趣’?!?/p>
蘇晚看著他的眼睛,那里沒有野心,沒有焦慮,只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平靜和滿足。她低頭看了看手機,屏幕上彈出新的郵件提醒,是甲方發(fā)來的修改意見,要求明天早上九點前給出新方案。
換做平時,她早就皺著眉點開郵件,開始盤算如何在有限的時間里完成這項“緊急任務(wù)”。但此刻,看著窗外漸漸放晴的天空,聞著空氣里若有若無的茶香,她鬼使神差地把手機屏幕按滅了。
“你說得對?!碧K晚輕聲說,連自己都驚訝于這句話的脫口而出,“有時候,‘無用’的事,反而更重要?!?/p>
顧知行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點亮的燭火:“你能這么想,很好?!彼麖臅苌嫌殖槌鲆槐緯?,是蔡瀾的《愿你成為最好的女子》,“送你一本,慢慢看?!?/p>
蘇晚接過書,封面是蔡瀾先生親筆題寫的書名,筆力遒勁,卻又帶著幾分灑脫。她低頭看著書名,心里某個堅硬的角落,似乎被這杯熱茶和這本書,悄悄融化了一角。
“我該走了?!碧K晚站起身,將書放進包里,“謝謝你的茶,還有……這本書?!?/p>
“不客氣?!鳖欀兴退介T口,遞給她一把黑色的傘,傘面是素凈的棉布,手柄是溫潤的竹節(jié),“路上小心?!?/p>
蘇晚撐開傘,雨已經(jīng)停了,月光從云層后探出頭來,灑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泛著柔和的光。她回頭望了一眼知味小筑,暖黃的燈光從窗戶里透出來,像一只溫柔的眼睛,在夜色中靜靜注視著她。
走到街角,蘇晚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顧知行已經(jīng)回到店里,正坐在那張舊藤椅上,拿起那本《人間好玩》,借著燈光慢慢翻著。他的側(cè)影在暖黃的光暈里顯得格外安靜,仿佛與這個喧囂的世界隔了一層薄薄的玻璃。
蘇晚低頭看了看手機,甲方的郵件提醒還在那里閃爍,像一個催促的鬧鐘。但這一次,她沒有立刻點開,而是深吸了一口氣,抬頭望向夜空。
月光很亮,星星也出來了,一閃一閃的,像撒在黑絲絨上的碎鉆。她想起顧知行說的話,想起蔡瀾的書,心里某個一直緊繃的弦,似乎在這一刻,悄悄地松了。
也許,偶爾停下來,做一些“無用”的事,也沒什么不好。
蘇晚握緊了傘柄,竹節(jié)的觸感溫潤而堅實。她轉(zhuǎn)身,朝著家的方向走去,腳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