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的審訊室,空氣里漂浮著一股淡淡的煙味和速溶咖啡的甜膩氣味。
賀停坐在冰冷的鐵椅子上,姿態(tài)很放松。他的背挺直,雙手放在膝上,呼吸平穩(wěn)。與其說是在接受審訊,不如說是在一家茶館里等待一杯遲遲未上的熱茶。
對面的警察,把筆錄本拍在桌上。
“姓名,年齡,職業(yè)?!?/p>
“賀停,二十八,無業(yè)?!?/p>
“別跟我?;^!王大海的手腕,是你弄斷的吧?法醫(yī)初步鑒定,粉碎性骨折,以后那只手就是個擺設(shè)。你這是故意傷害,要坐牢的!”
賀停的眼皮都沒動一下。
“他拿刀,抵著我妻子的脖子?!彼穆曇艉芷?,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那你也不能下那么重的手!你可以制服他,可以報警!”
“來不及?!辟R停說,“刀刃離她頸動脈的距離,不到三公分。我報警,手機解鎖需要一秒,撥號需要三秒。這段時間,足夠他把刀劃進去?!?/p>
對面的警察愣住了。
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像是鄉(xiāng)下來的男人,能說出“頸動脈”這種詞,而且邏輯清晰得可怕。
“你……你怎么知道的?”
“常識?!辟R停平靜地回答。
審訊陷入了僵局。
無論警察怎么盤問,賀停的回答都滴水不漏。他承認(rèn)自己傷了人,但堅持是“制止正在發(fā)生的嚴(yán)重暴力犯罪”。他的語氣、表情,沒有任何一絲破綻。
兩個小時后,俞箏和她的父親俞建國,在一位律師的陪同下,辦完了保釋手續(xù)。
走出警局大門,已經(jīng)是深夜。
城市的霓虹,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長長的、模糊的光影。
俞建國看著賀停,眼神復(fù)雜。有感激,有畏懼,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掩飾的疏離。
“賀停,今天……謝謝你?!彼砂桶偷卣f,“我們先回去了,你和箏箏……也早點回去休息。”
說完,他便拉著還想說什么的俞箏,匆匆上了一輛出租車。
從頭到尾,周玉芬都沒有出現(xiàn)。
賀停一個人站在路邊,看著出租車的尾燈消失在夜色里。
他知道,從他拔刀的那一刻起,這個家庭就已經(jīng)在他和俞家之間,劃下了一道看不見的墻。
他們感激他的保護,但他們更害怕他的暴力。
這很好。
恐懼,是比親情更可靠的保護傘。
……
婚房。
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三居室,是俞家買的,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俞箏的名字。
賀停作為贅婿,住在這里。
他打開門,房間里一片漆黑。俞箏還沒有回來。
他換下鞋,沒有開燈,徑直走進主臥。
大紅的喜字,嶄新的床上四件套,空氣里還殘留著白天親戚們鬧洞房時留下的煙酒味。
這一切,都充滿了陌生的、不真實的感覺。
他脫下那件在警局待過的襯衫,走進浴室。
熱水從頭頂澆下,沖刷著身體的疲憊。
他閉上眼,水聲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但有些東西,是隔絕不掉的。
比如,鮮血的觸感。
當(dāng)他的手指扣住王大海的手腕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骨骼碎裂的震動,能精準(zhǔn)地判斷出需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在不殺死對方的前提下,造成最大的、不可逆的傷害。
這種感覺,已經(jīng)刻進了他的骨髓里。
他本以為,自己可以在這個城市里,在洗車行的泡沫和水槍聲中,將這種本能慢慢磨掉。
他失敗了。
野獸被關(guān)進籠子,但它依然是野獸。
他洗完澡,裹著浴巾出來,臥室的燈亮著。
俞箏坐在床沿,已經(jīng)換下了一身便服。那件被他疊得整整齊齊的西裝外套,就放在她旁邊。
她看著他,眼睛里沒有了白天的驚恐,只剩下一種固執(zhí)的、探究的審視。
“我們談?wù)?。”她說。
賀停用毛巾擦著頭發(fā),沒有說話,等著她的下文。
“你到底是誰?”俞箏問出了那個最關(guān)鍵的問題。
“賀停。你的丈夫?!?/p>
“我認(rèn)識的賀停,是個在洗車行打工的、老實巴交的男人。他見到我媽會緊張,他甚至不敢大聲說話?!庇峁~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但今天那個人,不是他?!?/p>
賀-停走到衣柜前,找出一件干凈的T恤套上。
“人被逼急了,都會變的?!彼米钇降恼Z氣,給出了一個最敷衍的解釋。
“逼急了?”俞箏站了起來,情緒有些激動,“逼急了能用一根手指頂開紅酒瓶?逼急了能瞬間打斷一個兩百斤壯漢的手腕?逼急了能知道刀刃離我脖子上的頸動脈不到三公分?賀停,你當(dāng)我是傻子嗎!”
賀停轉(zhuǎn)過身,看著她。
燈光下,她的臉因為激動而漲紅,眼睛里閃著水光。
他又看到了那張臉。
那張,在他執(zhí)行最后一次任務(wù)時,倒在他懷里,微笑著對他說“阿停,活下去”的臉。
林霜。
心臟的鈍痛,又一次襲來。
他移開視線,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的一角。
樓下,小區(qū)的路燈旁,停著一輛黑色的、沒有牌照的本田雅閣。
車?yán)餂]有人。
但他知道,有人在看著這間屋子。
也許,從他走出警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被盯上了。
他今晚的表現(xiàn),太扎眼了。像是在黑暗里,點燃了一支煙。對于某些嗅覺靈敏的鬣狗來說,這已經(jīng)足夠了。
他不能再待在這里。
他不能把危險,帶給這個,他發(fā)誓要用余生來守護的幻影。
“你說的對?!辟R停開口了,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我騙了你。”
俞箏的身體一僵。
“我不是洗車工?!辟R??粗巴?,說,“我以前,在國外當(dāng)過幾年兵。安保之類的,都學(xué)過一點?!?/p>
這是他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套說辭。一套半真半假的、能解釋他身手的、最合理的說辭。
“當(dāng)兵?”俞箏顯然無法接受這個解釋,“當(dāng)什么兵,能讓你變成今天這樣?”
“雇傭兵?!辟R停吐出三個字。
他知道,這三個字,足以在任何一個普通女孩的心里,掀起驚濤駭浪。
果然,俞箏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所以,你殺過人?”她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
賀停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轉(zhuǎn)過頭,第一次,主動地,認(rèn)真地,凝視著俞箏的眼睛。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他只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的語氣,一字一句地問:
“俞箏,你后悔嗎?”
“后悔今天,和我結(jié)了這個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