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裹挾著濃重的濕氣,沉甸甸地壓在北京城的上空。
白日里尚算溫和的風,到了此刻,便成了裹挾著寒意的利刃,呼嘯著穿過胡同狹窄的縫隙,拍打著四合院緊閉的門窗。
一場醞釀已久的秋雨終于按捺不住,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灰色的瓦片上,匯成急促的溪流,沿著屋檐淌下,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濺開細碎冰冷的水花。
屋內(nèi),一盞暖黃色的白熾燈懸在堂屋中央,光線不算明亮,卻足以驅(qū)散角落的黑暗,在古樸的家具上投下溫潤的光影。
虞曉曉坐在窗邊的八仙桌旁,就著燈光,正專注地縫補一件黑瞎子訓練時撕裂的黑色工字背心。
細密的針腳在她白皙靈巧的手指間穿梭,動作嫻熟而安靜。
她穿著來時那件質(zhì)地柔軟的米色針織衫,烏黑的長發(fā)松松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落頸側,側臉的線條在暖光下顯得格外柔和靜謐。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她下午剛熬好的桂花糖水的甜香,混合著窗外泥土和雨水的清新氣息,構成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氛圍。
張起靈盤膝坐在堂屋另一側靠近里屋的陰影里,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面前攤著一塊干凈的棉布,正沉默而專注地擦拭著他那柄從不離身的黑金古刀。冰冷的刀身在燈光下偶爾折射出一道幽暗的弧光,映亮他線條冷硬的下頜。
他的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整個世界只剩下他與他的刀。屋外的風雨聲似乎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無法侵擾他分毫。
黑瞎子則有些煩躁地靠坐在堂屋正中的一把太師椅上。他依舊戴著那副標志性的墨鏡,遮住了所有情緒,只留下緊抿的薄唇和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條。
他手里把玩著那把黑金匕首,冰冷的金屬在指間翻轉、跳躍,發(fā)出細微的、規(guī)律性的摩擦聲。這聲音在安靜的堂屋里顯得格外清晰,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焦灼。
連續(xù)幾日的陰冷潮濕,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頑固地鉆進他右側肩胛骨深處。
那里有一處陳年舊傷,是早年一次兇險的倒斗活動中,被坍塌的墓道巨石狠狠擦過留下的。骨頭雖然接好了,但每逢陰雨天,那深埋在骨縫里的鈍痛便會如附骨之疽般蘇醒,絲絲縷縷地蔓延開來,牽扯著整條右臂都沉重酸麻,連帶著太陽穴也突突地跳著疼。
這痛楚并不尖銳,卻極其磨人,像是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骨頭縫里緩慢地噬咬,一點點消磨著他的耐性。
他煩躁地動了動肩膀,試圖用肌肉的緊繃來對抗那股深層的酸脹,卻只是徒勞。
墨鏡后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窗邊低頭縫補的虞曉曉。她安靜得像一幅畫,連穿針引線的動作都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韻律。
這畫面本該讓他心緒平和,可此刻,那無處不在的悶痛卻像一根無形的弦,越繃越緊。
“嘖?!币宦晿O輕的、帶著不耐的咂舌聲從他唇間逸出。
他猛地停下轉刀的動作,將匕首“啪”地一聲按在旁邊的紅木小幾上。這突兀的聲響在寂靜的堂屋里顯得格外刺耳。
虞曉曉縫補的動作一頓,抬起頭望向他。暖黃的燈光落在她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帶著一絲詢問的關切?!霸趺戳??”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張起靈擦拭刀身的動作也極其細微地停頓了一瞬,但并未抬頭,仿佛那聲響與他無關。
“沒事?!焙谙棺拥穆曇粲行┌l(fā)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壓抑。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拉長,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他踱到緊閉的門邊,側耳聽了聽外面愈發(fā)急促的雨聲,又煩躁地走了回來。
右肩胛骨的悶痛似乎隨著他的走動加劇了,一陣陣酸脹感直沖頭頂,讓他忍不住抬手,用指關節(jié)重重地按揉著右側的太陽穴。
他的煩躁和不適如此明顯,即使隔著墨鏡,虞曉曉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低氣壓。
她放下手中的針線和背心,站起身,走到他身邊。離得近了,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身體散發(fā)出的、因疼痛而略顯緊繃的熱度,還有一絲極淡的、屬于他自身的清冽氣息,混合著窗外涌進來的濕冷空氣。
“是舊傷又犯了?”她輕聲問,語氣篤定,帶著醫(yī)者特有的敏銳和了然。
目光落在他下意識按揉太陽穴的手上,又移向他繃緊的右側肩背線條。
黑瞎子動作一頓,墨鏡轉向她。隔著深色的鏡片,虞曉曉似乎能感受到那審視的目光。
他沉默了幾秒,才從鼻腔里哼出一個模糊的“嗯”字,算是承認。帶著點被看穿的別扭,也帶著點長久以來習慣性忍耐的倔強。
“在肩胛?”虞曉曉沒有在意他的別扭,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yè)感。
她微微側身,示意他坐回椅子上,“坐好,我看看?!?/p>
黑瞎子沒動,只是定定地“看”著她,似乎在評估什么。
他習慣了傷痛,習慣了獨自忍耐,習慣了用玩世不恭掩蓋一切脆弱。
將自己潛在的弱點暴露在一個才認識沒多久、來歷成謎的女人面前,這感覺陌生而充滿風險。
“你?”他語調(diào)微揚,帶著慣有的玩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懂這個?”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虞曉曉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她微微頷首,神情平靜而認真:“我大學學的就是臨床醫(yī)學,后來讀到了博士,主攻方向是骨科和運動損傷康復。”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雨聲里,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沉穩(wěn)力量?!疤幚磉@種陳舊性骨傷引發(fā)的疼痛和肌肉痙攣,算是專業(yè)范圍?!?/p>
臨床醫(yī)學?博士?骨科運動損傷康復?這些詞匯對于常年在地下世界摸爬滾打、習慣了刀口舔血的黑瞎子來說,遙遠而陌生,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來自“正常世界”的權威感。
他墨鏡后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眼前這個溫柔似水的女子,身上似乎藏著比他所想的更深的謎團。
張起靈擦拭刀身的動作徹底停下了。他抬起頭,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在陰影中望向虞曉曉,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探究的微光。
短暫的沉默在雨聲中彌漫。黑瞎子似乎在權衡。肩胛深處又一波清晰的酸痛涌上,帶著惱人的麻木感。
最終,那持續(xù)不斷的折磨和虞曉曉眼中純粹的、不摻雜質(zhì)的關切壓倒了他的疑慮。他扯了扯嘴角,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哼,像是自嘲,又像是妥協(xié)。
高大的身軀一旋,重新坐回了那把厚重的太師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卻不再像剛才那般刻意緊繃,更像是一種默認的邀請。
“等著?!庇輹詴詠G下兩個字,轉身快步走進她暫住的西廂房。很快,她抱著一個不大的、看起來相當專業(yè)的深藍色硬質(zhì)醫(yī)療箱走了出來。箱蓋上印著一個模糊的、風格簡約的十字標志。
她將醫(yī)療箱放在紅木小幾上,利落地打開搭扣。
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各種虞曉曉利用有限資源精心準備的物品:用高溫消毒過的棉布充當?shù)姆罅?、幾瓶她自己用高度白酒浸泡的草藥提取液(充當消毒劑和活血化瘀藥)、干凈的鑷子、剪刀、一小卷繃帶,甚至還有幾枚細細的銀針,用干凈的軟布仔細包裹著。
最顯眼的是一小盒散發(fā)著濃郁奇特藥香、色澤深褐的藥膏。
看到那盒藥膏,黑瞎子墨鏡下的視線明顯凝滯了一瞬。
那是他早年從德國帶回來的頂級外傷藥,效果奇佳,但配方極其復雜昂貴,用一點少一點,是他壓箱底的寶貝,連張起靈都沒給過幾次。
他沒想到虞曉曉竟然把它翻了出來,還知道怎么用?
虞曉曉沒注意他的異樣,她凈了手,先用棉布蘸取了她自制的消毒藥水,仔細擦拭了自己的雙手。
然后走到黑瞎子身后。一股淡淡的、混合著她身上天然體香的皂角清新氣息,以及那深褐色藥膏散發(fā)出的、帶著苦味和奇異草木辛香的濃郁藥味,瞬間縈繞上來,強勢地鉆入黑瞎子的鼻腔,取代了之前的桂花甜香和雨水泥土氣。
“會有點涼,忍一下?!彼郎剀浀穆曇粼诙箜懫穑瑤е矒岬囊馕?。
黑瞎子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強迫自己放松下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虞曉曉微涼的手指隔著薄薄的黑色工字背心,精準地按在了他右側肩胛骨最疼痛的那個點上。
她的手指纖細,力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和專業(yè)。先是試探性地按壓,尋找痛點范圍和肌肉緊張的硬結。
“嘶……”當她的指尖按到某個深埋的痛點時,一陣尖銳的酸麻感猛地竄起,黑瞎子忍不住吸了口冷氣,肩膀的肌肉瞬間僵硬如鐵。
“這里?”虞曉曉的聲音很平靜,手指卻沒有移開,反而微微加力,感受著底下肌肉纖維的痙攣狀態(tài)。“肌肉緊張得厲害,粘連也很嚴重,壓迫到了神經(jīng)末梢,所以疼痛會放射到手臂和頭部?!?/p>
她的診斷簡潔而精準,完全切中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