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沒說話，只是從鼻腔里再次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回應(yīng)，下頜線繃得更緊了。
他能感覺到她另一只手也覆了上來，溫?zé)崛彳浀恼菩馁N在他肩背的皮膚上，隔著薄薄的布料傳來熨帖的溫度，與那按壓的微涼指尖形成奇異的對比。
緊接著，冰涼的、帶著濃郁藥香的膏體被均勻地涂抹在那片疼痛的區(qū)域。
虞曉曉的手指沾著藥膏，開始以特定的手法進行推揉。她的動作并不輕柔，甚至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深入肌理的力度。指腹和掌根交替用力，沿著肌肉的紋理，由輕到重，由淺入深地推、揉、按、壓。時而如羽毛拂過，緩解表層的緊張；時而又如磐石下壓，直搗深層的結(jié)節(jié)。
那股奇異的藥香隨著她的動作，更加濃郁地散發(fā)開來，混合著她身上那股干凈的、帶著體溫的馨香，形成一種獨特的氣息，如同無形的絲線，將黑瞎子密密地纏繞。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每一次發(fā)力時細(xì)微的呼吸變化，能感受到她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增加的暖意，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專注而認(rèn)真的神情。
痛楚，在這專業(yè)而沉穩(wěn)的按壓推揉下，如同被馴服的野獸，開始從劇烈的撕扯、酸麻，漸漸轉(zhuǎn)為一種深沉的、帶著疏通感的溫?zé)岷退沙凇?/p>
那頑固盤踞在骨頭縫里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那溫?zé)岬闹讣夂退幜σ稽c點驅(qū)散。緊繃如鐵的肌肉在她的手下，仿佛被注入了暖流，一點點軟化、舒展。
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感，夾雜著一種陌生的、被妥帖照顧的熨帖感，悄然取代了之前的煩躁和隱忍。
黑瞎子緊抿的唇線不自覺地放松了，挺直的背脊也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將更多的重量交付給身后那雙神奇的手。
堂屋另一側(cè)，張起靈不知何時已收起了黑金古刀。他依舊坐在陰影里，目光卻靜靜地落在虞曉曉忙碌的背影和黑瞎子放松下來的肩線上。
他的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只是觀察著窗外的雨，但那份專注本身，已是一種無聲的認(rèn)可。
虞曉曉的額頭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鼻尖也微微泛紅。長時間的專注和用力對她而言也是消耗。
她停下推揉，拿起一塊干凈的棉布，仔細(xì)擦掉多余的藥膏。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黑瞎子右側(cè)靠近頸后的位置——那里是舊傷最核心的區(qū)域，也是肌肉粘連最嚴(yán)重的地方，想要深層次疏通，必須更精準(zhǔn)地接觸。
“這里需要更深一點的刺激，”她指著那個位置，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你能…把衣領(lǐng)稍微拉下來一點嗎？或者…墨鏡，稍微移開一點，我看看皮膚狀態(tài)和傷疤走向?！?她的要求很合理，完全是出于治療需要。但對象是黑瞎子，是那個墨鏡如同半張臉、從不離身的黑瞎子。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滯了。
窗外的雨聲似乎都小了下去。
黑瞎子的身體瞬間僵硬。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墨鏡，那是他隔絕世界的屏障，是他隱藏過往和脆弱的面具。即使在最信任的張起靈面前，他也極少完全摘下。
此刻，在一個相識不過月余的女子面前……
肩胛深處，那被揉開大半?yún)s依舊殘留著酸脹感的部位，似乎在無聲地提醒著他剛才那難得的舒緩。虞曉曉指尖殘留的溫度和那奇異的藥香，依舊縈繞不去。她的眼神清澈，只有純粹的醫(yī)者關(guān)切，沒有任何窺探或好奇。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黑瞎子放在扶手上的手，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遲疑，卻又無比堅定。他沒有去拉衣領(lǐng)，那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徑直伸向了自己的墨鏡。
虞曉曉的心跳漏了一拍，屏住了呼吸。
張起靈的目光也微微凝住。
只見黑瞎子用食指和中指，極其小心地，只勾住了墨鏡右側(cè)的鏡腿末端。然后，他微微側(cè)過頭，將那副幾乎成為他身體一部分的墨鏡，向上、向側(cè)后方，掀起了一個極其微小的角度。
僅僅只是一角。
昏黃的燈光下，虞曉曉終于看到了墨鏡之下隱藏的一小片真實。那是在他右側(cè)太陽穴上方約三指寬的位置，一道猙獰的舊疤顯露出來。
疤痕呈深褐色，如同一條扭曲的蜈蚣，斜斜地嵌入冷白的皮膚里，邊緣已經(jīng)有些模糊，顯然年代久遠(yuǎn)。疤痕一直延伸到鬢角發(fā)際線深處，被濃密的黑發(fā)遮掩，不知盡頭在何處。
疤痕周圍的皮膚紋理清晰，帶著一種與他玩世不恭氣質(zhì)截然不同的、近乎凌厲的冷感。
沒有看到眼睛，只有這道沉默訴說著過往兇險的傷疤，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這驚鴻一瞥的傷痕，比他戴著墨鏡時更加充滿壓迫感和神秘感，無聲地宣告著主人經(jīng)歷過的血雨腥風(fēng)。
黑瞎子的動作只持續(xù)了短短兩秒。在虞曉曉看清那道疤痕的同時，他的手指已經(jīng)迅速而穩(wěn)定地將墨鏡重新壓回了原位，嚴(yán)絲合縫地遮住了所有泄露的痕跡。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暴露只是一個幻覺。他依舊側(cè)著頭，將右耳后和那道疤痕延伸的頸側(cè)區(qū)域完全暴露在虞曉曉的視線下，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這里。”
虞曉曉的心臟還在因為那驚鴻一瞥而劇烈跳動。
那疤痕帶來的視覺沖擊是巨大的，但她迅速收斂心神，將所有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醫(yī)者的角色上。
她看到了疤痕的走向，也看到了附近同樣緊張的肌肉群。
她沒有說話，只是深吸一口氣，再次凈手，重新蘸取了那深褐色的藥膏。
這一次，她的手指更加精準(zhǔn)地落在了那道疤痕周圍以及肩胛骨最核心的粘連點上。
她的指法變得更加深沉、緩慢，帶著一種探索和解鎖的耐心。指尖揉壓著堅硬的肌筋膜，試圖一點點將它們剝離開來。藥力混合著她指尖的溫度，更深地滲透進去。
黑瞎子身體猛地一顫。這一次的痛感更加尖銳，直刺神經(jīng)深處，帶著一種剝離粘連的劇烈不適。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瞬間握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墨鏡下的眉頭死死擰緊，牙關(guān)緊咬，額角甚至沁出了一層細(xì)密的冷汗。
但他沒有動，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將身體繃得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硬生生承受著這治療帶來的、近乎酷刑的疏通之痛。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虞曉曉手指的每一次用力，每一次探尋，每一次對抗著他肌肉本能的抵抗。
那藥香、她身上干凈的氣息、她細(xì)微的喘息聲、甚至她因為專注用力而微微加重的鼻息，都無比清晰地放大在他的感知里。
痛楚與一種奇異的、被完全掌控和撫慰的感覺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旌搖曳的復(fù)雜體驗。
時間在緩慢而煎熬的按壓中流逝。虞曉曉的額發(fā)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黏在光潔的額頭上。
她的手臂也開始發(fā)酸。終于，在持續(xù)了將近十分鐘的深度松解后，她感覺到手下那片頑固的肌肉硬塊開始軟化、松動，那種深層的、令人牙酸的粘連感明顯減輕了。
她緩緩減輕了力道，改為舒緩的揉按。
“好了?！彼L長舒了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也帶著一絲完成挑戰(zhàn)的釋然。
她用干凈的棉布仔細(xì)擦掉他頸后和肩上的藥膏殘留，那深褐色的藥膏似乎被吸收了大半，只留下淡淡的藥香和皮膚被揉搓后的溫?zé)峒t潤。
覆蓋在肩背上的溫?zé)崾终坪湍橇钊擞滞从职残牡牧Φ荔E然消失，黑瞎子緊繃的身體如同驟然松弛的弓弦，猛地松懈下來。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輕松感瞬間席卷了他。
那折磨了他數(shù)日的、深入骨髓的酸痛和沉重感，仿佛被那雙神奇的手徹底抽走了！
殘留的只有藥力帶來的深層溫?zé)?，和被疏通后的、近乎酥麻的舒適感。
他忍不住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悠長而放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一直緊握扶手的手也緩緩松開，指節(jié)恢復(fù)了血色。
他甚至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右肩，動作流暢自如，再無半分凝滯和牽扯的痛感。墨鏡后的眼底，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異和……嘆服。
虞曉曉收拾著醫(yī)療箱，將用過的棉布和藥膏蓋子仔細(xì)蓋好。
她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臉頰因為勞累和專注而泛著健康的紅暈。
“這藥膏效果很好，”她看著那盒深褐色的藥膏，語氣帶著專業(yè)性的點評，“配方里有強效的滲透劑和鎮(zhèn)痛消炎成分，就是……味道沖了點。下次可以加點沒藥和乳香調(diào)和一下氣味，不影響藥效的?！彼駛€挑剔的大夫，在評價病人的自備藥。
黑瞎子聽著她這近乎自言自語的專業(yè)點評，看著她疲憊卻明亮的側(cè)臉，心中那點因為暴露傷痕而殘存的別扭感，奇異地消散了。
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情緒悄然滋生。他看著她收拾藥箱時微微顫抖的手指（顯然是用力過度的后遺癥），忽然開口，聲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和清晰，帶著一種鄭重的意味：
“謝了，虞醫(yī)生。” “虞醫(yī)生”三個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全新的、全然的認(rèn)可。
虞曉曉收拾的動作微微一頓。
她抬起頭，撞上他那副深色的墨鏡。雖然依舊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鏡片后傳遞出的、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溫度。
不再是審視，不再是玩味，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建立在某種特殊信任基礎(chǔ)上的……溫度。
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帶著完成工作的滿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赧，如同雨后初綻的梔子，干凈而溫暖。
“應(yīng)該的?！彼p聲回答，聲音像羽毛拂過心尖。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小了許多，淅淅瀝瀝，敲打著屋檐，如同溫柔的夜曲。
堂屋里暖黃的燈光依舊，空氣中彌漫的藥香尚未散盡，與那若有若無的桂花甜香交織在一起。
張起靈不知何時已悄然起身，無聲地消失在通往里屋的陰影中，將這方小小的空間留給了他們。
黑瞎子靠在太師椅寬厚的椅背上，感受著右肩前所未有的松快。
墨鏡后的目光，長久地落在虞曉曉低頭整理藥箱的側(cè)影上。
那道驚鴻一瞥的疤痕似乎還在頸側(cè)隱隱發(fā)燙，提醒著他方才短暫的、近乎獻(xiàn)祭般的坦誠。
而此刻彌漫在鼻尖的藥香和她身上干凈的氣息，卻如同一種無聲的烙印，深深刻入了心底某個從未被觸及的角落。
信任的壁壘，在醫(yī)者的仁心和藥香的氤氳中，悄然崩塌了一角，露出其下始料未及的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