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回的機(jī)械鋪子位于營地北邊,那里有一座報廢車輛堆起來的垃圾場,小山高的報廢車加起來都不夠湊出一臺完整車輛的。營地幸存者們在廢物利用方面做到了極致,他們會拆卸車體一切的可用之物,座椅拉回家充作家具,鋼材回爐重造,發(fā)動機(jī)修修補(bǔ)補(bǔ)重?fù)Q新生。
機(jī)械鋪子就在小山南側(cè),是一個平躺著的長條形建筑。
方以言走起路來鬼使神差,心心念念回憶墻面上涂畫的廣告,人還沒走回到鋪子里,住在隔壁的老太太急忙忙招手呼喚。
“小方!小方!”
老太太招手的速度遠(yuǎn)超她這個年紀(jì),似乎有特別緊迫的事催動著她。
眼看老太太急得直跳腳,方以言只好笑著小跑過去,不料被老太太強(qiáng)行往家里拽,蒼老的胳膊皺巴巴的,卻透露著蠻橫。
鄰居家的結(jié)構(gòu)相當(dāng)簡陋,臥室和客廳僅用一張簾子隔開,廚房與餐廳更是混在一起。雖說小,家里的每一處卻打掃得干凈,這是獨屬于老人必不可少的存在感。
這一家沒有后代,總共老頭老太太倆人相依為命,幼年時的方以言常來吃這一家的飯。他們都是存在于上一個時代的人,很多觀念和現(xiàn)代人格格不入,比如倆老人不要孩子的原因是不希望孩子出生在一個艱難的時代。
坐在小方桌前的老頭穿了一身暗色長袍,鼻梁架著厚實的鏡片,一根木頭打造的拐杖立在桌子旁。方以言從來不知道老頭姓什么,他從小到大稱呼老頭為嘉辰爺爺,推自己進(jìn)屋子的老太太是萱萱奶奶。
老太太把方以言按在汽車座椅上,要他跟老頭對坐,隨后這老太太急匆匆回到了門口,看那架勢,不是放哨就是聽?wèi)蛉チ恕?/p>
方以言前后看看,覺得莫名其妙,忙問他的嘉辰爺爺出什么事了?
老頭氣呼呼地瞪眼,手指頭敲打著小小的方桌,帶著一肚子的怨氣說道:“問你那個便宜爹吧,不知道又在哪里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今天一早,五六個人堵到門上來了。你奶奶聽里面又爭又吵的,這才到門口迎你。小子,你安心在爺爺這里坐著,等那邊消停了再回去?!?/p>
雖然方以言住在機(jī)械鋪子里,可對鋪子里的人沒有一點感情,聽說里面都快打起來了,他幸災(zāi)樂禍之余巴不得親眼去瞧瞧,心說老醉鬼也就有本事欺負(fù)欺負(fù)老人和孩子。
因為是鄰居,老頭平日里少不了和機(jī)械師接觸,兩人見面從來要在嘴上斗一斗。
“放心,這里是營地,出不了什么事的。”老頭摸來水壺倒水,“但不管怎么說,這一天我早就猜到了,總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招來,遲早要出事的?!?/p>
他給方以言倒好一杯熱水,聲色平淡地問:“又參加獵人考試去了?這次怎么樣?”
“還和以前一樣?!?/p>
“沒關(guān)系,別氣餒,你現(xiàn)在還年輕,這次不行等下次,也許下一次咱們就過了??墒菭敔斶€要給你賣個老,獵人不是什么好職業(yè),你有別的謀生手段,何必局限于做這種危險的事情?!?/p>
“我怕我這輩子考不過?!?/p>
方以言根本沒把老頭后面的話聽進(jìn)耳朵里,就算聽進(jìn)去了也沒用,他見過那些傷殘回來的獵人,也知道有再也回不來的獵人,那股年輕氣盛的心理就是強(qiáng)迫他去考試。
老頭聽后安慰道:“這世界的變化往往出人意料,比如說你奶奶吧,她考駕照考了兩年,好不容易拿到證了,你猜怎么著?世界亂套了,駕證不需要了?!?/p>
“什么是駕證?”
“世界亂套前,如果要開車是需要考試的,考過了才能開。就和現(xiàn)在差不多,想要出去做獵人也得考試,考過了才能出去?!?/p>
方以言點點頭,有些不能理解,開車這么簡單的事為什么還要考試?掛上擋往前開就是了。
看著眼前后輩茫然的模樣,老頭又解釋說:“獵人需要考試,因為這個行業(yè)的風(fēng)險太高。同樣的,開車需要考試,也因為開車具有風(fēng)險。在我那個時代,路上的車甚至比路上的人還要多,為了保證安全,我們制定了一套開車的規(guī)矩?!?/p>
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方以言還是嘗試去理解。
老頭說的興起,拄上拐杖慢步去了臥室,輕拉開簾子,從臥室小柜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相冊。他又一步一步邁回來,把相冊攤在方桌子上,招手示意方以言湊過來。
一老一小靠坐在一起,老頭翻開發(fā)黃的相冊,里面所有的照片都有歲月侵蝕的痕跡,色彩褪成了暗色。
擺在兩人眼前的第一張照片是一對年輕男女正在比心,他們背靠在一棵大樹前,男女各自別著頭做嬌羞狀。雖說照片褪色嚴(yán)重,里面的女孩還能一眼看出動人的側(cè)顏。
老頭指著照片上的女孩笑道:“這是你萱萱奶奶,年輕的時候確實很年輕?!?/p>
話罷,老頭看了一眼門口偷聽的老太太,重重嘆了口氣。
方以言說嘉辰爺爺年輕時也很帥。
老頭被哄得高興,把相冊一頁頁翻下去,巴不得每張照片都看一遍。每一頁看下來,全是瑣碎生活的點點滴滴,記錄著最美好和最純潔的瞬間。
最后一張照片是這兩個人的婚禮。
整個相冊有十多頁,看完不過半小時而已,方以言總覺得哪里不對,想了想才明白,相冊里只有他們年輕時的樣子。
他把自己的疑惑說了出來。
老頭遺憾地說:“我們結(jié)婚后沒多久,異種入侵了?!?/p>
“大家都說異種,異種到底什么樣子?”
“沒見過,那時我們被安排疏散,從一個地方疏散到另一個地方。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民眾開始了疲于奔命的遷徙,我們和其他人一樣,生活在逃亡的路上。在最初的零號營地建立前,我們流離失所了三十年,甚至不知道腳下是哪里。到定居在這十八號營地,這個世界再不是我們認(rèn)識的樣子,我和你奶奶最后剩下的屬于我們自己的東西,也只有這個相冊而已了。”
老頭講述著,各種失落和不甘的情緒渲染著小小的客廳,他悔恨交加,認(rèn)為沒能給自己的愛人應(yīng)該有的生活。
從老頭的敘述中,方以言看到了兩個人的相依為命,這四個字足夠概括他們單調(diào)的一生。
“小方啊,爺爺問你一個問題。”老頭推了推鏡片,“你為什么要做獵人?是因為你的……”
話還沒說完,站在門口的老太太回頭瞪眼呵斥道:“死老頭子!嘴上沒個把門的!”
老頭身形一怔,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忙沖著老太太做出一個歉意的表情,隨后手忙腳亂捏起水杯喝水。
方以言見識過老太太在這個家的威嚴(yán),他沒多想,以為是老太太不愿意讓別人聽她自己的故事。
喝過水后的老頭欲言又止,方以言便回答說:“我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嘉辰爺爺,您知道怎樣能弄到出入憑證嗎?”
老頭略一思考后回答:“想出門很簡單,你可以做運輸工作,或者采礦、伐木,也可以選擇參軍?!?/p>
“可這些都是有時效性的,每天出門和回來的時間有限制,就連去的地方也是固定的。爺爺,我的想法是真的走出去看一看,無拘無束的那種。”
“那只有兩種了,第一個是具備特殊才能,被轉(zhuǎn)送到更加需要的營地,第二個就是獵人,每次外出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
方以言聳了聳肩,他感覺自己聽了一大段廢話,說來說去還是只有獵人這一條路可以走。
老頭也很尷尬,想作為長輩說點什么,發(fā)現(xiàn)在關(guān)于獵人的問題上給不出任何實質(zhì)性建議。
一老一小干巴巴坐著,十幾分鐘的時間無話可說。
一直杵在門口放哨的老太太在此時驚喜地開口通知。
“走了走了,他們?nèi)吡?。小方,你那便宜爹出來了,正在門口罵呢?!?/p>
“萱萱奶奶,他不是我爹?!?/p>
“哎呦,哎呦,罵的這個難聽啊,他也不怕挨揍。小方啊,你先別動,等那家伙消停了再回去,省得把氣兒撒到你頭上?!?/p>
方以言老老實實坐著,身邊老頭趁機(jī)又倒了杯水。
“咱爺倆接著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