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寧初晨站在音樂學院的琴房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張已經(jīng)有些皺的奶茶店傳單。
"寧同學,輪到你了。"助教探頭出來叫她。
寧初晨深吸一口氣,走進琴房。三位考官嚴肅地坐在那里,面前的評分表上已經(jīng)寫滿了前一位考生的評價。
"請演奏肖邦《革命練習曲》。"
聽到曲目,寧初晨的指尖一顫。這是一首技巧要求極高的曲子,而她最近的狀態(tài)...
第一個音符落下,她的手指僵硬得像不屬于自己。勉強彈完前八小節(jié),一個明顯的失誤讓主考官皺起眉頭。接下來的演奏簡直是一場災(zāi)難,錯音、節(jié)奏不穩(wěn),最后她甚至忘記了結(jié)尾段的旋律,不得不倉促結(jié)束。
"寧初晨,"主考官摘下眼鏡,語氣中帶著失望,"以你的基礎(chǔ)不該是這樣的水平。下周補考,如果還是這樣,我們只能給你不及格了。"
"是,教授。我會努力的。"寧初晨低著頭,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走出學院大門,初夏的陽光刺得她眼睛發(fā)痛。手機震動起來,母親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
"初晨,考得怎么樣?"
"我...需要補考。"寧初晨握緊手機,等待著預(yù)料中的責備。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晚上七點,和周氏集團的飯局,別遲到。"季雅蘭的聲音冷得像冰,"還有,別再讓我失望了。"
電話掛斷了。沒有直接責罵,但那種失望比任何言語都鋒利。寧初晨站在街頭,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丶颐鎸δ赣H的冷臉?還是回學院繼續(xù)折磨那架鋼琴?
她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傳單上。"暖陽奶茶"四個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明亮。
大學城比她想象中熱鬧得多。街道兩旁擠滿了各種小店,學生們?nèi)齼蓛傻刈咧?,笑聲和談話聲交織在一起。寧初晨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身上的名牌連衣裙,感覺自己像個誤入異世界的游客。
暖陽奶茶店很小,但裝修得很溫馨。墻上貼滿了顧客的拍立得照片,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寫著各種有趣的飲品名稱。
"歡迎光臨——咦,是你??!"
虞暖陽從操作臺后探出頭來,栗色短發(fā)上別著一個向日葵發(fā)夾,笑容燦爛得讓寧初晨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
"你還真的來了!"虞暖陽小跑過來,拉著寧初晨的手腕把她帶到角落的一個小座位,"等我一下,我馬上換班!"
沒等寧初晨回答,她又風風火火地跑回操作臺,跟另一個店員說了幾句,然后脫下圍裙,從柜臺下面拿出兩杯奶茶。
"給,我們的招牌——陽光特調(diào)!"虞暖陽把其中一杯推到寧初晨面前,自己則迫不及待地插上吸管喝了一大口,"啊——活過來了!今天的外賣單多得要命。"
寧初晨小心地嘗了一口,甜中帶點微酸的味道在舌尖綻放,意外地好喝。
"那天之后,我查了一下你。"虞暖陽突然說,看到寧初晨驚訝的表情,趕緊補充,"別擔心,不是那種變態(tài)跟蹤!就是在網(wǎng)上搜了搜。寧氏集團的千金小姐,從小在國外長大,鋼琴神童...哇,你真的超厲害的!"
寧初晨苦笑:"網(wǎng)上的報道總是夸張的。"
"但你會彈鋼琴是真的吧?那天雖然有點小失誤,但能聽出來功底超強。"虞暖陽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小時候也想學,但家里條件不允許。我爸說,有那錢不如多買點肉吃實在。"
寧初晨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在她的世界里,學鋼琴是理所當然的事,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五歲開始,每天四小時練習,雷打不動。彈不好就沒飯吃,彈錯了就挨戒尺...那些記憶讓她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
"你今天心情不好?"虞暖陽敏銳地問,"是因為那天宴會上彈錯了嗎?"
寧初晨驚訝于她的觀察力,輕輕點頭:"今天補考也沒通過。"
"所以你是來借奶茶消愁的?"虞暖陽笑了,"那找對地方了!我們店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心情不好的客人可以免費獲得一個陽光擁抱!"
說著,她真的張開雙臂做出要擁抱的姿勢。寧初晨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這種毫無距離感的熱情讓她不知所措。
"開玩笑的啦!"虞暖陽收回手,一點也不尷尬,"不過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個地方,保證讓你忘記煩惱!"
寧初晨看了看手表,距離晚上的飯局還有四個小時。"什么地方?"
"秘密!"虞暖陽神秘地眨眨眼,"相信我?"
寧初晨猶豫了。從小到大,她的每一步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從未有過"相信直覺"這種奢侈。但此刻,虞暖陽的笑容有種奇異的魔力,讓她想要嘗試一次冒險。
"好。"
虞暖陽帶她去的地方是城市邊緣的一個廢棄鐵路橋。橋下有一條小河,岸邊開滿了野花。她們坐在草地上,虞暖陽從背包里掏出兩罐啤酒。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寧初晨下意識地說。
虞暖陽大笑:"大小姐,我都二十了好嗎!你看起來也不比我小啊。"
寧初晨這才意識到自己習慣了在母親面前保持的"乖孩子"模式有多根深蒂固。她接過啤酒,小心地嘗了一口,苦澀的味道讓她皺起鼻子。
"慢慢就習慣了。"虞暖陽笑著躺倒在草地上,"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來這里。看著天空,聽著水聲,所有煩惱都會變得很小很小。"
寧初晨學著她的樣子躺下。從這個角度看去,天空格外廣闊,幾朵白云懶洋洋地飄過。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了五歲那年,因為彈不好音階被關(guān)在琴房一整晚,透過那扇小窗戶看到的星空也是這么廣闊。
"其實...我害怕彈鋼琴。"這句話脫口而出,連寧初晨自己都嚇了一跳。
虞暖陽側(cè)過臉看她,沒有嘲笑,只是安靜地等待下文。
"每次坐在鋼琴前,我就感覺母親站在身后,隨時準備指出我的錯誤。"寧初晨輕聲說,"我知道每個音符該怎么彈,但手指就是不聽使喚。"
"那就別彈了唄。"虞暖陽輕快地說。
寧初晨愣住了:"什么?"
"既然彈鋼琴讓你這么痛苦,為什么不干脆放棄?"虞暖陽坐起來,認真地看著她,"人生是你自己的啊。"
"但是...這是我母親的心愿。從五歲開始,我就..."
"那你自己的心愿呢?"虞暖陽打斷她,"寧初晨,你想做什么?"
這個問題太陌生了。寧初晨張了張嘴,卻說不出答案。她想做什么?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她自己也不敢想。
"看,夕陽!"虞暖陽突然指著天空。
西方的天空染上了一片金紅,云彩像是被點燃了一般絢麗。寧初晨看得入迷,甚至忘了拍照——換作平時,她一定會第一時間拿出手機記錄下這"值得發(fā)朋友圈的瞬間"。
"有些美好是留不住的,"虞暖陽輕聲說,"但正因為這樣才更珍貴,不是嗎?"
寧初晨突然意識到,這是她記憶中為數(shù)不多的、純粹為了自己而度過的下午。沒有社交壓力,沒有家族期望,只是作為一個普通的女孩,和一個新朋友分享一片夕陽。
回程的公交車上,虞暖陽滔滔不絕地講著奶茶店的趣事,寧初晨安靜地聽著,偶爾被逗笑。當車停在寧氏集團總部附近時,虞暖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你要去那里?"
"嗯,和周氏集團的飯局。"寧初晨嘆了口氣,"我差點忘了。"
"那個...周氏集團?"虞暖陽的表情突然變得古怪,"是那個做房地產(chǎn)的周家?"
"你知道?"
虞暖陽撇撇嘴:"我爸以前在周家的工地干活,摔傷了腿,賠償金拖了兩年才給。"她猶豫了一下,"聽說周家的大公子...風評不太好。"
寧初晨苦笑:"商業(yè)聯(lián)姻不需要考慮風評,只看資產(chǎn)報表。"
"什么?你要和那個周燁結(jié)婚?"虞暖陽幾乎喊了出來,引得幾個乘客側(cè)目而視。
"還沒定。"寧初晨輕聲說,"但母親很看重這次合作。"
虞暖陽抓住她的手:"你不能——"
"我得走了。"寧初晨看了眼手表,打斷了她,"謝謝你今天的...一切。"
下車前,虞暖陽塞給她一張紙條:"我的電話號碼。如果需要...任何時候都可以打給我。"
寧初晨把紙條攥在手心,像握著一個秘密武器。
周氏集團的飯局比她想象的還要難熬。周燁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眼神總是黏在她身上,談話間不斷暗示兩家"聯(lián)姻"的好處。寧國韜和季雅蘭則恰到好處地推波助瀾,仿佛女兒的幸福完全不在考慮范圍內(nèi)。
更讓寧初晨如坐針氈的是,她注意到父親和年輕的女助理之間頻繁的眼神交流和不經(jīng)意的肢體接觸。當那女人的手在桌下"無意"搭上父親的大腿時,寧初晨差點打翻了水杯。
"不舒服?"季雅蘭冷冷地問。
"有點頭疼。"寧初晨低聲回答。
"忍一忍。周總在談重要的事情。"
飯局結(jié)束后,寧初晨在洗手間里多呆了一會兒。出來時,她無意中聽到拐角處父親和助理的低聲交談。
"...別太明顯,雅蘭已經(jīng)開始懷疑了。"
"那你什么時候跟她離婚?你答應(yīng)過的..."
"噓...現(xiàn)在不行,初晨還小..."
寧初晨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退開了?;丶业能嚿?,她望著窗外閃過的霓虹燈,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為什么父親說"初晨還小"?她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在法律上早就是成年人。除非...
一個荒謬的念頭浮現(xiàn)在腦海:除非她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
這個想法一旦出現(xiàn)就揮之不去。寧初晨回想起母親偶爾流露出的奇怪態(tài)度,那種嚴苛到近乎殘酷的要求,仿佛在通過她彌補什么...還有那張她偶然在母親書房看到的、被鎖在抽屜里的嬰兒照片,照片里的孩子和她嬰兒時期的模樣有微妙的不同...
"初晨,下車了。"季雅蘭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回到家,寧初晨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后,她掏出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通了虞暖陽的電話。
"喂?"虞暖陽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擔憂。
"是我。"寧初晨輕聲說,"你明天...有空嗎?"
"有啊,怎么了?"
"我想請你幫個忙。"寧初晨咬了咬嘴唇,"關(guān)于...我的身世。"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好,我?guī)湍?。明天見?
掛斷電話,寧初晨從書架上取出一本舊相冊。她翻到自己嬰兒時期的照片,仔細端詳。圓圓的臉蛋,稀疏的頭發(fā),和大多數(shù)嬰兒沒什么不同。但那個被母親鎖起來的照片里的嬰兒,似乎頭發(fā)更濃密,額頭也更寬...
她合上相冊,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從未做過的事——主動探尋真相,而不是被動接受別人給她的版本。
這個認知既令人恐懼,又莫名地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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