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漬里的硝煙
臺燈的光暈圈住攤開的相冊，水漬在泛黃的相紙上洇出深淺不一的斑，像誰在時光里打翻了硯臺。凌硯將放大鏡架在鼻梁上，指尖懸在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上方，金箔粉末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老人坐在對面的竹椅上，雙手交握在膝蓋上，指腹反復摩挲著褪色的褲縫?！斑@是1943年拍的，”他忽然開口，聲音帶著老樹皮般的粗糙，“那會兒我才十六，跟著先生們往西南運書?！?/p>
凌硯的指尖終于落下，觸到照片邊緣起翹的紙角。沒有預想中洶涌的記憶洪流，只有細碎的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帆布包的粗糙紋理、古籍紙張的脆響、還有……雨水混著泥土的腥氣，和第一章里老人懷抱相冊時傳來的記憶碎片重疊。
“啪嗒”一聲，一滴雨水從窗縫鉆進來，打在相冊空白處。凌硯迅速抽回手，指尖的金箔粉末在紙上留下淡淡的亮痕，像給即將消散的記憶打了個補丁。偏頭痛又開始隱隱作祟，太陽穴突突地跳，眼前閃過火光的碎片——不是他童年那間燃燒的書齋，而是更遙遠的、屬于別人的火焰。
“先生？”老人擔憂地前傾身體，“是不是太難修了？實在不行……”
“不難?！绷璩帗u搖頭，轉(zhuǎn)身從帆布包里取出脫酸劑，銅制鑷子在工具盒里輕輕一響，“只是水漬滲進了紙纖維，得慢慢來?！彼笃痂囎訆A起一小團脫脂棉，鑷子尖的“硯”字在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您剛才說，運書的時候遇到過暴雨？”
老人渾濁的眼睛亮了亮，像是被點燃的燭芯：“是呵，跟今晚這雨一樣大！我們在山坳里避雨，先生把油布都裹在書箱上，自己淋得像落湯雞……”他忽然停住，喉結(jié)動了動，“可惜啊，好多書還是受潮了，先生就跪在泥地里一頁頁擦，說字怕潮，人心更怕?！?/p>
凌硯的動作頓了頓。放大鏡下，他看見照片角落里有個模糊的身影，正彎腰護著什么方形的東西，姿態(tài)像極了此刻懷抱相冊的老人。記憶碎片突然清晰起來：硝煙里倒下的書箱、散落的古籍被雨水泡脹、一只沾滿泥的手將他護在身下——不對，那不是他，是照片里的少年。
“嘶——”他倒吸一口涼氣，抬手按住太陽穴，左眼尾的疤痕因疼痛微微抽搐。這次的記憶帶著灼人的溫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銳，像是有人在他耳邊炸開了炮彈。
老人遞來一杯溫水，杯壁上結(jié)著細密的水珠：“孩子，你臉色不好。要不歇歇？”
凌硯接過水杯，指尖無意中碰到老人的手。沒有新的記憶涌入，只有掌心傳來的、屬于衰老的溫暖，像冬日里曬過太陽的舊書。他忽然想起街角的流浪貓，每次被他摸頭時，都會把尾巴輕輕纏上他的手腕。
“沒事?！彼攘丝跍厮?，將記憶帶來的刺痛壓下去，“您看，這里可以用金箔補色?！彼笃鹨恍∑鸩?，用鑷子夾著在照片邊緣比畫，“不會損傷原圖，還能擋住繼續(xù)擴散的水漬。”
老人湊近了看，忽然笑了：“像給記憶鑲金邊呢?！?/p>
凌硯的動作頓了頓。這句話很輕，卻像鑰匙插進鎖孔，咔嗒一聲，腦海里閃過那個沒聽完的句子——“別怕，文字會記得……”后面似乎跟著類似的話，溫柔的、帶著油墨香的聲音。
他低下頭，將金箔小心翼翼地貼在照片邊緣，金粉簌簌落在襯紙上。窗外的雨小了些，書齋里只剩下鑷子夾取工具的輕響，和老人偶爾響起的、帶著嘆息的回憶。帆布包里的舊詩集露出一角，襯頁上他畫的雎鳩正系著小小的領結(jié)，在陰影里安靜地站著。
當?shù)谝豢|晨光透過窗欞時，凌硯正在相冊扉頁寫字。老人趴在桌上睡著了，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他寫得很慢，毛筆在宣紙上暈開墨痕：“有些重量，比時光更長久?！惫P尖停頓片刻，他又蘸了點金粉，在字跡邊緣輕輕描了一道，像給這句話鍍上了永不褪色的光。
收工具時，他發(fā)現(xiàn)銅制鑷子尖沾了片細小的花瓣，是老人進門時帶進來的、被雨水打濕的白玉蘭。指尖觸到花瓣的瞬間，沒有任何記憶，只有淡淡的清香，像被時光封存的春天。
凌硯把花瓣夾進那本民國詩集，剛好落在《鹿鳴》的留白處?；蛟S不是所有記憶都帶著傷痛，他想，指尖的金箔粉末在晨光里閃了閃，像一句未說出口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