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舊墨里的回聲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書齋,在地板上投下書架的陰影,像一行行沒寫完的詩。凌硯坐在竹椅上翻檢舊書,指尖劃過積灰的書脊,金箔粉末在光塵里輕輕沉浮。窗臺的流浪貓蜷成毛團,打盹的呼嚕聲與書頁翻動聲交織,倒讓這孤寂的空間有了幾分生氣。
昨夜的偏頭痛還留著余痕,左眼尾的疤痕偶爾會隱隱發(fā)癢。凌硯放下手里的《說文解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疤痕——童年被竹制書簽劃傷的記憶早已模糊,只記得那天流的血滴在古籍上,暈開的紅痕像個沒寫完的字。他總覺得這道疤里藏著什么,就像那把刻著“硯”字的鑷子,明明是貼身之物,卻尋不到來歷的蛛絲馬跡。
“叩叩叩。”
輕緩的敲門聲打破了寧靜。凌硯抬頭時,看見木門縫隙里探進半張年輕的臉,女孩手里抱著個用藍布裹著的長條形物件,手指緊張地絞著布角。
“請問……是凌硯先生嗎?”女孩的聲音像被水泡過的宣紙,軟乎乎的帶著怯懦,“我聽老街坊說,您能修舊書?”
凌硯起身開門,靛藍長衫的袖口掃過門邊的銅鈴,叮鈴一聲輕響。“進來吧?!彼麄壬碜岄_位置,目光落在女孩懷里的物件上——藍布下隱約露出書脊的弧度,還沾著些深色的污漬,像是陳年的墨漬。
女孩局促地站在書桌前,懷里的東西抱得更緊了:“這是我爺爺的手稿,”她咬了咬下唇,“前陣子搬家時從閣樓翻出來的,受潮發(fā)霉了……他走之前說,這里面記著很重要的事,可我翻遍了也沒看懂。”
凌硯接過藍布包裹的手稿,指尖剛觸到布面,就有細碎的記憶順著掌心爬上來:樟木箱的木頭味、毛筆舔墨的沙沙聲、還有……老人咳嗽時按住胸口的悶響。這些記憶溫和得像午后陽光,沒有硝煙也沒有火光,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
解開藍布的瞬間,一股濃重的霉味撲面而來。手稿是用線裝的宣紙訂成的,封面已經發(fā)黑,邊緣卷曲得像枯葉,幾頁紙黏連在一起,上面的字跡被霉斑啃得殘缺不全。凌硯捏起銅制鑷子輕輕挑開黏連的紙頁,鑷子尖的“硯”字在霉斑前停頓了半秒。
“爺爺以前是教書法的,”女孩忽然說,眼睛盯著鑷子尖的動作,“他總說字是活的,會記得寫字人的心事。”
凌硯的動作頓了頓。鑷子挑起的紙頁上,有一行歪斜的字跡穿透霉斑:“三月初七,硯兒初臨《蘭亭》,墨濃了……”
“硯兒?”他下意識地重復,指尖的金箔粉末突然簌簌掉落。這個稱呼像鑰匙插進鎖孔,腦海里閃過模糊的畫面:有只溫暖的手握著他的小手,在宣紙上寫“硯”字,墨汁滴在指尖,涼絲絲的帶著松煙香……
偏頭痛毫無預兆地襲來,比昨夜更尖銳!凌硯迅速抽回手,卻還是被記憶碎片刺痛——這次沒有火光,只有溫柔的呢喃:“寫字要用心,墨才會記得……”聲音很輕,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卻帶著熟悉的暖意。
“先生?您沒事吧?”女孩擔憂地遞過紙巾,“是不是這稿子太臟了?要不……”
“沒事。”凌硯搖搖頭,用鑷子夾起脫脂棉蘸了點去霉劑,“只是受潮嚴重,得先去霉再揭頁?!彼桃獗荛_那行寫著“硯兒”的紙頁,指尖的金箔粉末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像在掩蓋異能失控的痕跡。
女孩松了口氣,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小本子:“爺爺的日記里提過,說這手稿里夾著張老照片,是他年輕時在書齋拍的?!彼鋈谎劬σ涣?,“對了!照片里好像有個小孩,也穿著您這樣的藍布衣服呢!”
凌硯的鑷子猛地一頓,金屬尖端在紙頁上留下個極淺的印痕。書齋、小孩、藍布衣服……這些詞語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空白的記憶里漾開圈圈漣漪。他想起童年那間燃燒的書齋,想起穿過火網的那只手,那句沒聽完的話似乎有了后半段:“別怕,文字會記得……我們的書齋?!?/p>
“先生?”
女孩的呼喚將他拉回現實。凌硯深吸一口氣,將注意力放回手稿上:“照片可能夾在中縫里,去霉后才能慢慢找。”他用鑷子小心翼翼地清理霉斑,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易碎的時光,“你爺爺……有沒有說過手稿里記了什么事?”
女孩搖搖頭,翻開手里的小本子:“只寫了‘藏于墨中’四個字?!彼鋈恢钢咀由系淖舟E,“您看,爺爺的字是不是很像……”
凌硯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本子上抄錄的字跡遒勁有力,捺畫的收筆處帶著獨特的彎鉤——這弧度,竟和他自己寫“硯”字時的習慣一模一樣!
指尖的金箔粉末突然亮了亮,像被喚醒的微光。凌硯低頭看著手稿上模糊的字跡,忽然明白有些記憶從不需要刻意尋找,它們早被時光釀成墨,藏在筆尖劃過的痕跡里,只等某個合適的瞬間,便會順著墨跡,悄悄爬回心底的空白處。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書齋里的墨香與霉味交織成奇特的氣息。凌硯將去完霉的手稿輕輕壓在鎮(zhèn)紙下,看著女孩期待的眼神,左眼尾的疤痕微微上揚:“三天后來取吧,我會讓這些文字,重新活過來?!?/p>
女孩離開后,書齋重歸寧靜。凌硯坐在書桌前,指尖懸在那行寫著“硯兒”的紙頁上方,遲遲沒有落下。暮色漫進窗戶時,他才拿起毛筆,在空白宣紙上寫下“藏于墨中”四個字,筆尖的墨汁暈開時,竟與記憶里那個溫暖的彎鉤,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