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周末。
清晨,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線透過窗簾縫隙滲進來。臥室的門開了,蘇晴輕手輕腳地走出來。她穿著那身熟悉的沖鋒衣,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睛有些紅腫,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顯然這幾天都沒睡好。她刻意避開客廳沙發(fā)的位置——我正坐在那里,捧著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目光空洞地看著窗外。
她徑直走向玄關,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和僵硬。換鞋,背起那個巨大的登山包。她的目光掃過茶幾,看到了那塊黑色的運動手表。她猶豫了一下,指尖懸在手表上方,似乎在掙扎。最終,她還是飛快地抓起它,胡亂地扣在了手腕上,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逃離的倉促,仿佛那手表也燙手。
她始終沒有看我一眼。沒有告別。
門被輕輕關上,發(fā)出沉悶的“咔噠”聲。鎖舌彈出的聲音在空蕩的客廳里格外清晰。
走了。去赴她(和他)的死亡之約了。
我依舊坐在沙發(fā)上,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手里的咖啡杯冰冷刺骨。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光線逐漸明亮,城市的喧囂開始蘇醒。而我,仿佛被隔絕在一個真空的玻璃罩里,外面的世界與我無關。
書房的門緊閉著。我的私人電腦屏幕亮著,上面運行著一個極其簡陋的監(jiān)控界面。沒有圖像,沒有聲音,只有一行行不斷刷新的、冰冷的坐標數(shù)據(jù)和信號狀態(tài)。
那是蘇晴手表傳回的加密定位信息,通過我預留的后門,悄無聲息地流回我的電腦。界面旁邊,還有一個更小的窗口,顯示著趙峰的共享位置(同樣被我動了手腳)以及整個“穿行者”小隊的大致聚合點。
地圖上,代表他們位置的光點,正朝著城市西北方向那片連綿的、用深綠色標注的山脈移動。目標:鷹愁澗。那個以地勢險峻、岔路眾多、信號時斷時續(xù)而聞名的鬼地方。
完美的獵場。
上午九點十七分。代表蘇晴的光點信號突然劇烈地閃爍了一下,坐標出現(xiàn)了極其微小的、不規(guī)則的跳躍,隨即穩(wěn)定下來。幾乎在同一時間,代表趙峰共享位置的光點,也發(fā)生了一次幾乎同步的、幅度更大的偏移。
開始了。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隨即又松開。沒有興奮,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的期待。屏幕上,那些光點開始以一種微妙的不協(xié)調(diào)感移動。趙峰的共享位置像喝醉了酒,時而超前,時而后滯,帶著整個小隊聚合點的位置也在輕微地、不易察覺地漂移。
我拿起桌上的另一部備用手機,一個沒有任何身份關聯(lián)的匿名號碼。指尖冰冷,動作卻異常穩(wěn)定。打開一個特殊的、經(jīng)過多重加密轉(zhuǎn)發(fā)的短信界面。收件人號碼,是蘇晴手表里預設的緊急聯(lián)系人之一(當然,被我巧妙地修改過優(yōu)先級)。短信內(nèi)容只有一行預先設置好的、經(jīng)過偽裝的位置坐標代碼,看起來就像是手表在信號不佳時自動發(fā)送的定位求助信息。
點擊發(fā)送。
【發(fā)送成功?!?/p>
屏幕上代表蘇晴的信號點,沒有任何異常波動。那條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沒有激起任何漣漪。但在鷹愁澗那片復雜的地形里,在一個錯誤的坐標點上,這條信息就像黑夜里的螢火蟲,微弱,卻足以給依賴電子設備的人一個致命的誤導——如果他們試圖依靠它的話。
我關掉短信界面,將手機扔回桌面。身體向后,深深陷入冰冷的沙發(fā)靠背里。閉上眼睛。
鷹愁澗的地形圖在我腦海中清晰地展開。嶙峋的怪石,深不見底的裂縫,濕滑長滿青苔的陡坡,以及那條在懸崖邊緣蜿蜒、最窄處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鬼見愁”棧道。趙峰錯誤的共享位置,會像一盞錯誤的引路燈,把整支隊伍引向哪里?是偏離安全路徑的密林?是靠近濕滑斷崖的邊緣?還是……直接指向那條死亡棧道?
蘇晴手表里那個微小的邏輯炸彈,會確保她在最關鍵的時刻,接收到最“精確”的錯誤信息。當她站在懸崖邊,低頭看向手表,屏幕上顯示的會是安全的前方?還是致命的深淵?
“互相照顧”?趙峰,你現(xiàn)在還能“照顧”得了誰?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窗外的陽光慢慢爬升,透過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卻毫無溫度的光斑。書房電腦屏幕上,那些代表生命的光點依舊在緩慢地、帶著偏差地移動。偶爾,某個信號點會劇烈閃爍,或者短暫消失(信號盲區(qū)),然后又頑強地出現(xiàn)。
每一次閃爍,每一次消失,都像一根冰冷的針,輕輕刺一下我麻木的神經(jīng)。
下午兩點零五分。
屏幕上,代表趙峰共享位置的光點,突然停止了移動。它固定在鷹愁澗深處,靠近“鬼見愁”棧道標記點附近的一個坐標上,一動不動。
緊接著,代表其他隊員的光點開始出現(xiàn)混亂的移動軌跡。有的在原地打轉(zhuǎn),有的朝著趙峰停止的位置快速聚集,有的則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移動。整個隊伍的聚合點徹底散了。
混亂??只?。開始了。
我睜開眼,看著屏幕上那一片混亂的光點。代表蘇晴的那個信號,正朝著趙峰停止的位置快速移動。很快,她的信號點也抵達了那個坐標附近,然后……也停了下來。兩個光點,幾乎重疊在一起,靜止不動。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滯了。
書房里靜得可怕,只有電腦主機風扇發(fā)出低微的嗡鳴。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
那兩個光點依舊死死地釘在那個坐標上,一動不動。周圍的幾個光點還在混亂地移動,像無頭蒼蠅。
二十分鐘后。
代表蘇晴的那個光點,突然又動了起來!它以一種極其緩慢、軌跡極其怪異的方式,開始移動。不是沿著山勢,而是……幾乎是垂直向下?在陡峭的山崖上垂直向下移動?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死死盯著屏幕。
那個光點向下移動了很短的一段距離,然后……徹底消失了。信號中斷。地圖上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代表趙峰的靜止光點,以及周圍幾個驚慌失措、不知該往哪里去的信號。
消失了。
垂直向下移動……然后消失……
鷹愁澗?!肮硪姵睢睏5?。下面是……深不見底的鷹愁峽。
我猛地向后靠去,重重地砸在沙發(fā)靠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咚咚咚”的巨響,震得我耳膜發(fā)麻。一股冰冷的氣流從尾椎骨直沖頭頂,帶來一陣短暫的眩暈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窒息的快感。
成功了?
趙峰……掉下去了?蘇晴……她也……
巨大的、冰冷的、如同海嘯般的沖擊感瞬間席卷了我,沖刷著四肢百骸。我坐在那里,渾身僵硬,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抓住冰冷的沙發(fā)扶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
電腦屏幕上,那個代表趙峰的靜止光點,在又堅持了幾分鐘后,也閃爍了幾下,徹底黯淡下去,從地圖上消失了。
鷹愁澗深處,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和山風在斷崖邊呼嘯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