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暮色四合,霓虹初上,將冰冷的玻璃染上虛假的暖色。我依舊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姿勢幾乎沒有變過。面前的咖啡早已冷透,凝結了一層難看的油脂。書房的門開著一條縫,里面電腦屏幕幽幽的光線漏出來,像一只窺伺的眼睛。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刺破了室內(nèi)的昏暗。不是我的常用機,是那部備用的匿名手機。屏幕上跳動著陌生的本地固話號碼。
來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以一種異常平穩(wěn)的、冰冷的節(jié)奏繼續(xù)跳動。指尖劃過屏幕,接通。我沒有說話。
“喂?請問是蘇晴女士的家屬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男人急促而公式化的聲音,背景有些嘈雜,隱約能聽到對講機的電流聲。
“我是她丈夫。”我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這里是市應急救援指揮中心。非常遺憾地通知您,您妻子蘇晴女士所在的‘穿行者’徒步小隊,今天下午在鷹愁澗區(qū)域遭遇突發(fā)意外……”
男人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精準地鑿進我早已凍結的心里。
“……現(xiàn)場情況復雜,初步判斷是集體GPS定位設備突發(fā)異常,導致隊伍偏離安全路線,誤入高危區(qū)域……領隊趙峰先生……不幸在‘鬼見愁’棧道附近失足墜崖……搜救工作正在進行,但環(huán)境非常惡劣……”
趙峰……墜崖……失足……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帶著一種殘酷的、令人戰(zhàn)栗的精確性。他死了。那個在溪邊握著蘇晴的手、叫她“晴”、說她是“山里精靈”的趙峰,像一塊石頭一樣,摔下了深不見底的鷹愁峽。
冰冷的快感如同細小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帶來一陣輕微的麻痹感。我握著手機的手指收緊了。
“……蘇晴女士在試圖救助趙峰先生的過程中,也發(fā)生滑墜……目前……下落不明……搜救隊正在全力搜尋……請您立刻前往市第二醫(yī)院應急指揮點,配合后續(xù)工作……”
下落不明。滑墜。
蘇晴……也下去了?
電話那頭還在說著什么注意事項、醫(yī)院地址。我的耳朵里嗡嗡作響,那些聲音變得模糊而遙遠。腦海里只剩下鷹愁澗那深綠色的、如同巨獸獠牙般的山巒,呼嘯的山風,深不見底的黑暗裂縫……還有屏幕上那個代表蘇晴的光點,垂直向下移動、然后消失的畫面。
“……喂?先生?您還在聽嗎?請盡快……”
“知道了?!蔽掖驍嗨曇粢琅f平靜得可怕,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倦怠,“我馬上過去。”
電話掛斷。忙音響起。
客廳里重歸死寂。只有我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曠中回蕩。我緩緩放下手機,身體向后靠去,閉上眼。
成了。真的成了。
趙峰死了。蘇晴……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下落不明……這比直接確認死亡,似乎……更有意思?一種更加扭曲、更加黑暗的期待感,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來。
我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但步伐很穩(wěn)。走進臥室,打開衣柜。里面掛著蘇晴的衣服,帶著她慣用的香水味。我面無表情地拿出一件她常穿的厚外套。指尖觸碰到柔軟的布料,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她的體溫。胃里一陣翻涌,我強壓下那股惡心感。
走出家門。夜晚的空氣帶著深秋的寒意,吸入肺里,冰冷刺骨。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步履匆匆,一切都充滿了虛假的生機。我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市第二醫(yī)院?!?/p>
車子啟動,匯入城市的車流。窗外的光影飛速掠過,映在我毫無表情的臉上,明明滅滅。司機似乎想搭話,透過后視鏡看了我?guī)籽?,大概被我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死寂般的氣息懾住,最終還是沉默地開車。
醫(yī)院急診大樓燈火通明,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發(fā)光體。門口停著幾輛閃爍著紅藍警燈的警車和印著“應急救援”字樣的車輛,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無形的緊張焦慮。
剛走進大廳,就感受到一股壓抑的氛圍。角落里或站或坐著幾個和蘇晴裝備相似的人,臉上帶著驚魂未定、悲痛和茫然的神情。其中一個女人正捂著臉低聲啜泣,旁邊的人拍著她的肩膀安慰。是“穿行者”的幸存者。
一個穿著應急救援馬甲的工作人員迎了上來,臉色凝重:“是蘇晴家屬?”
我點頭,臉上適時地浮現(xiàn)出混雜著震驚、焦慮和一絲恐懼的表情——這是我對著鏡子練習過的?!拔移拮印K晴她……”我的聲音帶上了一點恰到好處的顫抖。
“請跟我來?!惫ぷ魅藛T引著我走向旁邊一個臨時隔出來的小房間,門口掛著“應急指揮協(xié)調(diào)點”的牌子。里面有幾張桌子,幾個穿著不同制服的人正在低聲交談,氣氛嚴肅。
“情況很不樂觀?!币粋€看起來像是負責人的中年男人示意我坐下,語氣沉重,“鷹愁澗‘鬼見愁’區(qū)域地形極其險要,垂直落差非常大,下方是深潭和亂石區(qū)。趙峰領隊確認墜崖,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部分隨身物品和……痕跡,基本可以確定……遇難?!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蘇晴女士是在試圖靠近崖邊查看情況時,腳下的巖石突然松動,發(fā)生了滑墜。當時有隊員目睹,但……速度太快,瞬間就……”
他嘆了口氣,臉上帶著職業(yè)性的悲憫:“搜救隊已經(jīng)下到崖底,但環(huán)境非常復雜,能見度低,水流湍急,亂石嶙峋。目前……還沒有找到蘇晴女士。我們會盡最大努力,但……您要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p>
最壞的心理準備?
我低著頭,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用力地絞在一起,指節(jié)泛白,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不是裝的。是一種冰冷的、巨大的、毀滅性的快感沖擊著我的神經(jīng),讓我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控制住不笑出聲來?;瑝?!瞬間消失!深潭亂石!
太好了!太完美了!
“怎么會……這樣?”我抬起頭,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哽咽,帶著巨大的痛苦和難以置信,“她……她早上出門還好好的……她說只是去徒步……怎么會……” 我的演技在這一刻達到了巔峰,將一個驟然聽聞噩耗、瀕臨崩潰的丈夫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眼淚甚至真的在眼眶里打轉——那是極致的興奮和冰冷的殺意交織刺激出的生理鹽水。
“初步判斷是設備故障?!迸赃呉粋€穿著通訊公司制服的技術員插話,眉頭緊鎖,“非常詭異,整個小隊的GPS設備在事發(fā)前幾乎同時出現(xiàn)異常漂移,導致定位嚴重偏差。趙領隊的共享位置更是完全錯誤,把隊伍引向了高危區(qū)域。這種集體故障……很罕見,我們已經(jīng)封存了所有隊員的設備,會進行技術分析?!彼Z氣里充滿了困惑。
設備故障?技術分析?我在心底冷笑。讓他們查去吧。那個植入的小東西,會在下一次同步時自動抹除所有痕跡,不留一點渣滓。
“趙峰……他……”我適時地表現(xiàn)出一種復雜的情緒,帶著悲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恨,“我妻子她……是不是因為想救他才……” 我恰到好處地暗示著蘇晴和趙峰之間可能存在的“特殊”關系,為后續(xù)可能暴露的“真相”埋下伏筆,也為自己此刻的痛苦找到一個“合理”的宣泄口。
負責人和技術員對視了一眼,眼神有些復雜。那個哭泣的女隊員正好走進來拿水,聽到我的話,紅著眼睛哽咽道:“蘇晴姐……她看到趙隊掉下去,人都傻了……不顧一切就要沖過去……我們拉都拉不住……她喊趙隊的名字,聲音都……都……” 她說不下去了,捂著臉又哭了起來。
喊趙隊的名字……聲音都變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擰了一把,隨即又被更洶涌的、黑暗的狂喜淹沒。這簡直是意外之喜!在眾目睽睽之下,她為了那個野男人,奮不顧身,最終把自己也搭了進去!還有比這更完美的“殉情”戲碼嗎?還有比這更響亮的耳光抽在她虛偽的臉上嗎?
巨大的滿足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低下頭,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在外人看來,這是一個丈夫在承受妻子可能為別的男人而死的巨大痛苦和恥辱。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嗚咽聲下,是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扭曲到極致的狂笑!
過了許久,我才勉強“控制”住情緒,抬起布滿血絲、淚痕未干的臉,聲音嘶啞而疲憊:“我……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工作人員理解地點點頭,遞給我一杯熱水,嘆息著離開了房間。
我獨自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捧著那杯毫無溫度的水。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縈繞在鼻端。外面隱約傳來幸存隊員的啜泣聲、工作人員的低聲交談聲、對講機模糊的指令聲……
混亂。悲傷。絕望。這一切,都是我親手導演的杰作。
我慢慢低下頭,將臉埋在冰冷的手掌里。指縫間,嘴角無法控制地向上咧開,扯出一個無聲的、猙獰到極致的笑容。冰冷的淚水(興奮的生理鹽水)順著指縫滑落,滴在光潔的地板上。
趙峰,死了。蘇晴,生不如死,或者……已經(jīng)死了?
真……爽啊。
就在這時,隔間的門被猛地推開!
“家屬!蘇晴家屬在嗎?”一個穿著搜救隊橘紅色制服、滿身泥濘的男人沖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極度震驚和難以置信的表情,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diào),“找到了!在下面……鷹愁峽下游的回水灣!人……人還有氣!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