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如同冰封的畫面瞬間“活”了過來！但活過來的只有聲音！無數(shù)道驚惶抽氣、倒吸冷氣的聲音匯成一片壓抑的、沉悶的聲浪。門外那些扒在門框邊、躲在主任龐大身軀后、擠在門口縫隙的無數(shù)張臉孔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目光如同受驚的鳥雀，在墻上的巨大凹陷、地面掉落的爛紙、顧燃劇烈嗆咳弓起的背影、以及最前方那個面無表情、臉頰染血、目光冰冷的陸深身上瘋狂跳躍、閃爍！
震駭、恐懼、難以置信……無數(shù)的情緒如同濃稠的墨汁，潑灑在那些年輕的面容上。
壓著陸深的沉重軀體猛地一顫！
顧燃的嗆咳聲在這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狼狽、撕心裂肺！他彎著腰，脊背劇烈地起伏，一只手死死抓住胸口下方的校服布料，指關(guān)節(jié)痙攣般扭曲，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像要撕裂皮膚爆開。另一只手猛地?fù)卧诹伺赃呁瑯优K污的洗手臺邊緣，指尖因為用力而深深陷入金屬臺面薄薄的銹層里。他還在無法控制地、痛苦地干嘔著，每一次抽動都帶動整個身體劇顫，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呃…呃…呃…”的聲音，額角脖頸的汗珠如同驟雨般滾落，砸在冰冷骯臟的地磚上。
“他媽的…他媽的……” 堵在破門洞口的教導(dǎo)主任終于從震驚的石像狀態(tài)掙脫出來一絲。他那張胖臉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怪異的紫紅色，嘴唇哆嗦著，卻像是被無形的棉絮堵塞了氣管，只能發(fā)出幾個音節(jié)含混、意義不明的低吼。圓睜的眼睛里充滿了荒謬絕倫的難以置信和一絲被徹底打敗認(rèn)知后的眩暈感。他甚至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油膩，動作僵硬得像關(guān)節(jié)生了銹的鐵皮人。
陸深靜靜地站在那里。
他感受著幾乎凝固的目光包圍。感受著身后那具身體因為劇烈干嘔而傳來的、無法抑制的痙攣式震動。那震動透過兩人之間極微妙的空氣傳導(dǎo)過來，像微弱電流擊打著他的感知。
他收回了看向門外人群的視線。
目光，緩緩地、最終落在教導(dǎo)主任那張因混亂和暴怒而徹底扭曲的臉上。
“主任，” 陸深的聲音依舊很淡，甚至比剛才那一句解釋更淡，淡得幾乎只剩下氣息摩擦喉嚨的嘶響，在這極端壓抑的環(huán)境里，卻奇異地穿透力十足，“您看到了?！?/p>
陳述句。
平平地拋出。
如同只是在復(fù)述一個無法回避的客觀事實。
教導(dǎo)主任的視線猛地聚焦在陸深臉上。那目光像兩把燒紅的鐵鉗，鉗子上混雜著他尚未消化的震駭、對事態(tài)失控的憤怒、對眼前這幅“優(yōu)等生暴力行兇”景象的本能否認(rèn)與狂怒，以及一絲……被這個學(xué)生異乎尋常的平靜徹底激怒的、更深的、想要粉碎什么東西的沖動！
“你……” 主任那口濃重的方言腔調(diào)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堵塞，暴怒的洪流找到了宣泄口，粗糲的、如同砂紙摩擦金屬的聲音轟然炸響，唾沫橫飛，“你他媽閉嘴！還輪不到你個王八蛋告訴老子看到了啥！”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棕熊，龐大的身軀猛地一掙！不再被破口禁錮的龐大軀體強硬地完全擠進了這狹小、狼藉的洗手間！
地面似乎都隨之震動了一下。
他的目標(biāo)是那個站得筆直、如同冰雕般無聲控訴著的陸深！
那粗壯、如同蒲扇般的手指箕張開來，裹挾著狂暴的風(fēng)聲，帶著要將他整個頭顱連同脖頸都捏碎的可怕力道，兇狠無比地抓向陸深的衣領(lǐng)！
勁風(fēng)撲面！帶著濃烈體味和暴戾氣息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壓迫感讓周圍的空氣都驟然稀??！
就在那只大手帶著千鈞之力即將攫住陸深脖頸前襟的剎那——
一直劇烈干嘔、幾乎要將肺葉都咳出來的顧燃，身體猛地一挺！
不是因為身體好轉(zhuǎn)。
而是被那聲暴吼和撲面而來的勁風(fēng)徹底激起了更深、更猛烈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喉嚨深處猛地爆發(fā)出更深更響、完全無法抑制的嘔吐沖動！他下意識地、用盡全力想要避開那抓向陸深的手爪所帶起的氣流——
弓起的身體毫無預(yù)兆地狠狠向前撞出！
不是攻擊，是失去平衡的本能！
他的頭，帶著身體前沖的巨大慣性，如同失控的撞錘，兇悍無比地撞在了剛剛擠進來、正處在攻擊姿態(tài)、下盤最不穩(wěn)的教導(dǎo)主任那圓滾滾、毫無防御的啤酒肚上！
“嗵！”
一聲沉重到讓人心驚肉跳的悶響！
教導(dǎo)主任伸出的手爪僵在半空，前沖的動作驟然被打斷！他那張充滿狂暴怒氣的胖臉?biāo)查g扭曲成了一個難以形容的滑稽表情——震驚、劇痛、被打斷施暴的愕然，以及被硬物狠狠頂撞柔軟腹部的極端生理性痛楚和惡心，瞬間混合在一起！他發(fā)出一聲怪異的、類似于被掐住脖子公雞打鳴似的短促高音：“呃嗷——？！”
整個人像個被巨浪拍中的充氣胖娃娃，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頂?shù)孟蚝篚咱勔淮蟛?！圓胖的身體完全失控地撞向身后本就搖搖欲墜的門板！
“哐當(dāng)——咔嚓！嘩啦——！”
一連串爆響！
早已脆弱的木門在教導(dǎo)主任失去平衡的重量狠狠撞擊下，最后一點支撐轟然解體！一大片門板徹底斷裂、垮塌下來！主任那龐大的身軀去勢不止，重重摔在門檻外堆積的碎木屑和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連帶壓倒了幾個躲避不及、靠得最近的學(xué)生！
“??！”
“主任！”
“天吶！”
尖叫和驚呼如同炸鍋的沸水，瞬間將整個走廊淹沒！
粉塵和混亂再次席卷！
在主任撞開破門、身體失去平衡向后倒去的剎那，陸深仿佛早已預(yù)料到混亂的來臨。
在顧燃失控撞出的前一刻，他的身體已經(jīng)極其細微地向側(cè)面閃退了一步。
就這一步，如同早有預(yù)謀。
這一步將他徹底帶離了教導(dǎo)主任那抓來的手爪所及范圍，也避開了顧燃因干嘔失控而撞向主任的那股混亂沖擊力的核心區(qū)域。
灰塵暴起，碎片橫飛。他站在被撞開缺口處揚塵的邊緣，逆著門外走廊更明亮的光線，身形被勾勒得異常清晰。
頭發(fā)凌亂，臉頰上殘留著凝固的血跡和灰白塵埃，校服衣領(lǐng)敞開了一點，沾著點點深褐色的泥污和不知是水還是汗的深色濕痕。右手指節(jié)處蹭破了一點皮，滲出細小血珠。
狼狽。
卻挺拔得如同一柄淬火之后、鋒芒隱沒、卻寒氣更盛的利刃。
他垂著眼瞼，目光像是無意間掃過混亂倒地的教導(dǎo)主任，掃過那幾個被壓倒、正手忙腳亂哭喊著想爬起來的學(xué)生，最后，越過這片由顧燃一手制造的、更加狼藉混亂的場面，視線如同冰冷的探針，落在了顧燃身上。
顧燃因為那一下拼盡全力的撞擊，整個人也因為巨大的反作用力重重地晃了一下，單手死死抓著洗手臺的邊緣才勉強沒有摔倒。他似乎暫時被這驚變打斷了對口腔內(nèi)異物的極度惡心，只是弓著背，背對著門口那一片混亂，粗重地、破碎地喘息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倒氣聲。
陸深看了他背影片刻。
然后，他緩緩地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不再看向任何具體的人，仿佛穿透了這混亂污濁的空氣，穿透了人聲鼎沸的走廊，穿透了整座教學(xué)樓。視線越過破碎的門框、飛揚的灰燼、無數(shù)驚慌失措的表情、遠處傳來匆匆腳步聲的方向……投向遠處教學(xué)樓下那幾株開始泛黃的梧桐樹頂。
午后的陽光刺破浮塵，落在樹葉上，跳躍著刺目的光點。
他看著那陽光。
看著那些樹。
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
沒有報復(fù)后的快意，沒有面對狼藉場面的慌亂，沒有對未來的憂懼。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冰冷。如同目睹了一場喧囂戲劇落幕后的殘景，又仿佛靈魂脫離了這片污穢喧囂的戰(zhàn)場，抽身俯瞰。
他就那樣站著。
在崩塌的門框缺口投下的光影里，在倒地的教導(dǎo)主任、哭喊的學(xué)生、嗆咳的顧燃、無數(shù)道驚魂未定的目光交織而成的、巨大混亂風(fēng)暴的核心——
像一座隔絕了一切喧囂的、沉默的冰雕。
窗外的光線終于開始收束，下午最后一堂課的預(yù)備鈴尖銳地穿透了走廊里的死寂。揚塵在斜射進來的陽光下緩慢地飛舞、沉降，如同被無形之手?jǐn)噥y的時光塵埃。
陸深就站在那里。
站在崩塌門洞投下那片突兀的光斑與走廊昏暗的交界處。身后是散落一地的碎木板，歪倒的拖把水桶，還有地磚上那灘尚未干涸、被踩踏得一塌糊涂的污水污跡，以及里面那團早已分不清本來面目的灰黑色紙漿——顧燃的畫。風(fēng)從破口灌進來，卷動著刺鼻的粉塵味和殘存的腥氣。
他就站在混亂風(fēng)暴的最中心點。
身前的走廊更是一片狼藉。教導(dǎo)主任龐大的身軀還歪在地上，正被幾個強忍驚恐的男生手忙腳亂地想攙扶起來，他捂著肚子臉色青灰，疼得倒抽冷氣，嘴里含糊地罵著，每一次試圖撐身都帶起一陣痛苦的呻吟和周圍學(xué)生更響的驚呼。被他壓倒壓傷的兩個女生在啜泣，一個手腕蹭破了皮，血珠混著泥灰滲出來。更多的學(xué)生擁擠在稍遠處，臉色煞白，驚魂未定地看著這場災(zāi)難的核心，目光在狼狽不堪的教導(dǎo)主任和門洞前那道沉默的身影之間驚恐地跳躍。
顧燃不見了。
就在教導(dǎo)主任轟然倒下的那一刻，顧燃也像是被抽走了最后支撐的木偶。他再也壓制不住那窒息般的惡心和翻涌的血氣，身體猛地一軟，劇顫著倒向洗手臺。幾乎是同時，門外幾個與顧燃關(guān)系更近些的男生臉色劇變，猛地沖了進來，七手八腳地、幾乎是半拖半抱地架住了搖搖欲墜的顧燃。他被他們架著胳膊往外拖，整個人幾乎是虛脫的，面色蒼白中透著一種詭異的、瀕臨崩潰的灰敗，深栗色的頭發(fā)被冷汗浸透貼在額角，脖頸上的青筋還因劇烈干嘔而暴凸。他微張著嘴急促喘息，喉嚨深處擠壓著斷續(xù)的、痛苦的“嗬嗬”聲，眼神空洞地掠過一地狼藉，掠過陸深站立的地方，卻仿佛失去了聚焦的能力。
陸深能感覺到那道恍惚的目光擦過自己的身體，帶著一種被巨大沖擊摧毀后的茫然，沒有憤怒，沒有恨意，只有純粹的失重和崩塌感。
就在顧燃被那幾個男生拖著、倉惶狼狽地跨過門檻，身體即將隱入門洞外更多人群的瞬間——
陸深垂在身側(cè)、還沾著干涸泥印和點點顧燃血跡的右手，指節(jié)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
動作很小，快到像指尖肌肉的痙攣。
但就在這一動之間，那張不知何時被他攥在手心、邊緣同樣染著污漬泥水的、唯一還算完整的畫稿一角——正是顧燃簽著火焰標(biāo)記和那句“洗干凈點”挑釁話語的部分——從他的指間滑落。
不是飄落，是被一絲極其精準(zhǔn)的力道彈了出去。
紙片打著旋，邊緣帶著鋒利的弧度，在揚塵彌漫的光線下劃出一道極其短暫卻清晰無比的拋物線。
精準(zhǔn)無比地落在那攤污水中，顧燃剛剛吐出來的、混著胃液穢物的濁流邊緣。
泥水飛濺。
那張紙片，如同找到了最后的歸宿，粘稠地、順從地沉了下去。
陸深的目光甚至沒有向下瞥一眼。他保持著那個姿勢，視線仿佛穿透了一切混亂和人影，落在門外被架著的顧燃那雙已然失去神采、半垂著的眼睛上。
然后，他抬起了下巴。
迎著走廊遠端那片更明亮的光線，也迎向那片光線下開始攢動的人影——幾個聞訊狂奔而來的老師，還有幾個穿著西裝、面色冷峻、明顯是學(xué)校管理層的人影正快步擠開人群。最前方的，赫然是校長那張平時總是溫和、此刻卻陰沉如同暴風(fēng)雨欲來的臉。
腳步聲紛沓，驚惶的叫聲此起彼伏。老師們的呵斥，校長的厲聲詢問“怎么回事？！”，倒在地上的學(xué)生委屈的哭泣聲，扶教導(dǎo)主任的人發(fā)出的吃力呼喊……混亂喧囂達到了頂點。
陸深卻在這片驟然沸騰的噪音風(fēng)暴中，緩緩抬起了剛才那張紙片滑落的手。
手背上的泥漬和血點已經(jīng)干涸發(fā)暗，在刺目的光線下一覽無余。
那只手抬得很慢，也很穩(wěn)，指向門口那片狼藉的地面，指向那灘污水中新添加的、正緩緩暈開的畫稿殘骸。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被粉塵磨礪后的疲憊低啞，卻像一塊投入喧囂湖面的冰，清晰地壓過了所有雜音：
“他畫的?！?/p>
“……塞在我課本里?！?/p>
依舊是那兩句話。沒有情緒，只有冰冷的陳述。像在背誦一段早已準(zhǔn)備好的、鐵證如山的報告。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頭，砸在顧燃那尚未被架遠的背影上。
“你…你們……” 被幾個學(xué)生艱難攙扶起來的教導(dǎo)主任臉色紫漲，喘著粗氣，圓瞪的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手指顫抖著分別指向架著顧燃的幾人和陸深，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似的嗬嗬聲，“…一個都跑不了！都給我等處分！停學(xué)！檔案??！”
校長的臉色已經(jīng)陰沉得能滴出水。他厲目掃過一片狼藉的現(xiàn)場，看到洗手間墻壁上那個巨大的、觸目驚心的凹陷深坑時，眼角狠狠抽動了一下。他身后一個秘書模樣的人正快速打著電話，語速急促地說著什么。
顧燃被架著，似乎完全聽不見周圍的叫囂和混亂了。他只是在那句“他畫的”鉆進耳朵的瞬間，架著他的男生們明顯感覺到臂彎里的身體猛地、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隨之而來的是又一次強烈而痛苦的干嘔，胃里已經(jīng)空無一物，只能撕心裂肺地擠出苦水，眼淚和生理性的涎水不受控制地從他眼角口邊滑落，混著下巴上那點未干的臟污，落在深藍的校服衣襟上。
“快！先去醫(yī)務(wù)室！” 一個老師焦急地指揮著。
幾個架著他的男生更用力地拖著顧燃快步離開這片令人窒息的核心區(qū)域。顧燃像個提線木偶被粗暴地拖動，腳步踉蹌，只有那只垂落在身側(cè)緊握成拳的手，手背上指骨處因為剛才撞擊墻壁而血肉模糊的地方，隨著他身體的晃動還在一下下滴落渾濁的血滴，落在走廊淺色的地磚上，留下斑斑點點的印記，像是某種絕望的血之足跡。
陸深的目光追隨著那點滴落的血跡，看著顧燃毫無反抗地被拖走，消失在走廊轉(zhuǎn)角人墻合攏的陰影里。
喧囂還在升級，校長帶著濃重的威壓開始驅(qū)趕圍觀學(xué)生。穿著黑色制服的學(xué)校保安沖入現(xiàn)場。有老師過來低聲詢問陸深：“還好嗎？能走嗎？去處理一下傷口？”
陸深像是沒聽見。
他只是緩緩放下了那只手。目光落向地面。
落在那張已經(jīng)完全被污濁泥水吞噬、只能看見一點點灰白邊角的紙片上。
然后，在一片混亂的包圍中，在其他老師警惕或探究的目光下，在校長那審視如同審判官的眼神里——
陸深彎腰。
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始終鎖定在那團污穢之上。動作很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