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勝橋,這名字此刻聽來帶著股刺骨的嘲諷。七月底的空氣本該燥熱,此刻卻凝滯著濃稠的鐵銹味、嗆人的硝煙,還有……尸體被烈日暴曬后,那令人作嘔的甜膩腥臭。炮彈像永不疲倦的鐵錘,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北伐軍第二師的前沿陣地上,每一次撞擊,大地都在痛苦地呻吟、顫抖,將破碎的泥土和更破碎的人體高高拋起,又重重摔下。呻吟聲、垂死的嘶吼、軍官變了調(diào)的催促命令,全被這毀滅的轟鳴無情地淹沒。
李錦,獨立師師長,把自己死死釘在第二道戰(zhàn)壕一個相對堅固的掩體觀察口后面。汗水和硝煙混合的污垢,在他年輕卻已刻滿風(fēng)霜的臉上劃出幾道溝壑,軍裝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被塵土和不知是誰的血染成一種暗沉的赭紅。望遠鏡的視野劇烈地?fù)u晃著,每一次炮擊的震動都讓視野里血肉橫飛的景象變得更加模糊、更加不真實。
突然,一陣更沉重、更令人心悸的金屬摩擦聲碾壓過炮火的喧囂,由遠及近,帶著地獄般的壓迫感。
“鐵甲車!狗日的鐵甲車又上來了!” 旁邊一個滿臉血污的老兵班長嘶聲尖叫,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顫抖。
李錦的心臟猛地一沉,幾乎停止了跳動。他竭力穩(wěn)住手中的望遠鏡,視野盡頭,那條蜿蜒伸向賀勝橋的鐵路線上,一個猙獰的鋼鐵怪物正噴吐著濃煙,緩緩駛來。那是吳佩孚的殺手锏——鐵甲列車。巨大的炮塔緩緩轉(zhuǎn)動,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死神的眼睛,冷酷地尋找著目標(biāo)。車身兩側(cè)密密麻麻的射擊孔里,機槍的火舌瘋狂地舔舐著暴露在外的北伐軍陣地。
“轟!”
列車主炮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李錦只覺得一股灼熱的氣浪猛地撞在掩體上,砂石簌簌落下。望遠鏡的視野瞬間被爆炸的橘紅色火球填滿。當(dāng)火光散開,剛才還依托著一小段殘破路基頑強射擊的半個排,連同那段路基一起,徹底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個冒著青煙的焦黑大坑,以及散落在坑緣、難以辨認(rèn)的殘破肢體和槍支零件。
“他媽的!”李錦一拳狠狠砸在粗糙的土木掩體壁上,指關(guān)節(jié)瞬間擦破,滲出血珠,那點微不足道的疼痛卻遠不及心頭被毒蛇噬咬般的痛楚和憤怒?!皞髁?!前沿所有火力,給我集中打它的射擊孔!打瞎它的眼睛!迫擊炮!迫擊炮呢?壓制它后面的步兵!”他的聲音嘶啞,像砂紙在摩擦。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陣地上的輕重機槍、漢陽造步槍,爆發(fā)出更加瘋狂的嘶吼,子彈如同暴雨般潑向那移動的鋼鐵堡壘。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淖矒袈暶芗懫穑紶栍凶訌梼e幸鉆入某個射擊孔,換來里面一聲短促的慘叫,但整座鋼鐵堡壘依舊在緩慢而堅定地推進,噴吐著致命的火舌。迫擊炮彈在列車周圍和它掩護的北洋步兵沖鋒隊列中炸開,騰起團團煙霧,稍稍延緩了步兵的沖擊,卻對那龐然大物本身無可奈何。
李錦的望遠鏡死死咬住那列移動的鋼鐵堡壘,試圖尋找哪怕一絲弱點。視線在冰冷的裝甲、噴火的槍口間快速移動、搜尋……突然,他目光猛地一凝,越過鐵甲列車的車頭,投向遠處賀勝橋主陣地側(cè)后方一片相對低洼的區(qū)域。那里似乎是一片被連日炮火反復(fù)犁過的爛泥塘,地勢明顯低于周圍。望遠鏡視野里,他清晰地看到,一隊北洋軍的后勤兵正狼狽地扛著彈藥箱,深一腳淺一腳地試圖穿過那片泥濘洼地,向前方主陣地補充彈藥。而洼地邊緣,只有一道象征性的、低矮且多處坍塌的土埂作為屏障,幾個北洋兵有氣無力地靠在土埂上抽煙,警戒松懈得令人難以置信!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李錦被硝煙和憤怒籠罩的腦海:那里!守軍側(cè)翼的軟肋!那低洼地帶的防御形同虛設(shè),一旦被突破,足以繞到賀勝橋主陣地和鐵甲列車的背后!鐵甲列車再強,它的裝甲和火力也主要集中在前方和兩側(cè),尾部相對薄弱!如果能從側(cè)后發(fā)起致命一擊……
“參謀長!”李錦猛地放下望遠鏡,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眼中卻燃燒起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立刻給我查清楚!那片洼地后面,通向賀勝橋主陣地側(cè)翼的具體地形!有沒有隱蔽接近的路線?守軍在那邊的具體布防情況!要快!快!”
參謀長陳瑜,一個精瘦沉穩(wěn)的中年人,立刻湊到觀察口,順著李錦指示的方向望去,仔細(xì)辨認(rèn)。他臉上疲憊的皺紋瞬間繃緊,眼中同樣爆發(fā)出銳利的光?!笆?!師座!那片叫‘爛泥塘’,以前是片水田,被炸得不成樣子了。后面有條廢棄的引水溝,直插賀勝橋側(cè)后!北洋軍在那邊的布防……很弱!主要精力都放在正面和鐵路線了!他們的炮兵觀察哨好像也在那附近低地!”
“天助我也!”李錦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一個大膽到近乎自殺的計劃瞬間在他腦中成型。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炬地掃過指揮部里每一個同樣疲憊不堪卻眼神堅定的參謀軍官的臉。“聽著!正面硬啃是啃不動了!吳佩孚這老狗把賀勝橋變成了鐵桶,但這鐵桶,漏了個大窟窿!”
他指著地圖上那片代表洼地和廢棄引水溝的標(biāo)記,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這里!就是他們的死穴!老子要派一支敢死隊,就從這個‘爛泥塘’鉆進去!沿著廢溝摸到賀勝橋側(cè)后!目標(biāo)只有一個——炸斷鐵甲列車賴以進退的鐵路橋!只要橋一斷,這鐵王八就成了甕中之鱉!它的炮塔轉(zhuǎn)不過來,步兵沒了掩護,就是咱們的活靶子!賀勝橋,必破!”
“炸橋?”陳瑜倒吸一口涼氣,臉上血色褪盡,“師座,這……太險了!那地方離敵人主陣地太近,一旦暴露,就是十死無生!就算摸到橋下,北洋軍在那附近肯定布有重兵警戒!”
“險?不險我們能坐在這里干耗著等死嗎?!”李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老子要的,就是一支敢死隊!一百個人!不成功,便成仁!告訴弟兄們,這不是去送死,是去給全軍砸開一條活路!是去給后面千千萬萬的同志,炸開一條通往勝利的血路!自愿報名!家里獨子的不要,有妻兒老小拖累的不要!只要不怕死的硬骨頭!”
命令如同冰冷的鐵塊,重重砸在沉悶的指揮部里。短暫的死寂后,沉重的空氣被點燃了。傳令兵紅著眼圈沖出掩體,嘶啞的吼聲在炮火的間隙里回蕩:“師長有令!招募敢死隊!一百人!炸鐵路橋!斷鐵甲車后路!不怕死的,有種的,到師部前集合!獨子不要!有家累的不要!”
消息像野火一樣在第二師殘破的陣地上蔓延。那些被炮火熏黑、被戰(zhàn)友鮮血浸染的士兵們,從坍塌的掩體里、從積滿血水的彈坑旁抬起頭。起初是麻木和驚愕,隨即,一種混雜著絕望、悲壯和最后瘋狂的決絕,在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起來。有人默默解下貼身藏著的家信或照片,塞進旁邊活著的戰(zhàn)友手里,用力拍拍對方的肩膀,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走向集合點;有人狠狠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罵一句“操他姥姥的吳佩孚”,抓起腳邊的步槍,踉蹌著跟上去;還有人抱在一起,無聲地流著淚,然后猛地分開,頭也不回地匯入那沉默而堅定的洪流。
不到一個小時,師部掩體前那片小小的、被彈片犁得坑坑洼洼的空地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人數(shù)遠超一百。每個人都像剛從地獄里撈出來,軍裝襤褸,臉上涂滿泥垢和硝煙,只有一雙雙眼睛,在黃昏晦暗的光線下,亮得駭人,燃燒著赴死的平靜和一種近乎神圣的瘋狂。
李錦站在一個彈藥箱上,目光緩緩掃過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看到了三營那個打起仗來不要命的王大柱,憨厚的臉上此刻只剩下巖石般的冷硬;看到了師部警衛(wèi)連那個槍法奇準(zhǔn)的瘦高個“鷂子”,他正低頭仔細(xì)地檢查著手中花機關(guān)的彈匣;還看到了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年輕面孔,眼神里帶著稚嫩,卻又被殘酷的戰(zhàn)爭提前淬煉出鋼鐵般的意志。
他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壓下翻涌上來的酸楚和悲愴。他深吸一口氣,讓裹挾著血腥和硝煙的氣息充滿胸腔,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戰(zhàn)場背景的喧囂:
“弟兄們!廢話不多說!你們要去的地方,是鬼門關(guān)!要干的事,是把閻王爺?shù)暮影蜗聛恚≌〝噘R勝橋下的鐵路橋!把吳佩孚的鐵王八鎖死在這里!給后面的大部隊打開通道!九死一生!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退一步,沒人笑話你們!這是人該有的念想!”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沒有一個人后退。一百多雙眼睛,像一百多支點燃的火把,無聲地注視著他,那沉默比任何吶喊都更有力量。
“好!”李錦猛地一揮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斬斷一切猶豫的決絕,“都是有種的漢子!我李錦,替北伐軍,替孫先生,替四萬萬同胞,謝謝你們!”他挺直腰板,向著這群赴死的士兵,莊重地敬了一個軍禮。
“師座!”一個略帶沙啞卻異常沉穩(wěn)的聲音從人群后排響起。一個戴著眼鏡、穿著同樣臟污不堪的灰色軍裝、但氣質(zhì)明顯不同于普通士兵的年輕人奮力擠到前面。他臉上沾著油污,眼鏡片裂了一道縫,但眼神異常銳利明亮,正是師部工兵參謀陳少白。
“少白?你……”李錦認(rèn)出了他,眉頭緊鎖。陳少白是留洋回來的工科高材生,師部的寶貝疙瘩。
“師座!”陳少白站得筆直,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炸橋,需要精確爆破!橋墩結(jié)構(gòu)、炸藥用量、安放位置,差之毫厘,前功盡棄!我學(xué)過這個,全師沒人比我更懂!請師座準(zhǔn)許我,加入敢死隊,親自負(fù)責(zé)爆破!”
李錦的心猛地一揪?!昂[!陳參謀!你的位置在指揮部!這種任務(wù)……”
“師座!”陳少白猛地打斷他,鏡片后的目光灼灼逼人,帶著不容置疑的懇切,“圖紙在我腦子里!計算在我心里!弟兄們用命去填,不能填在錯誤的位置上!炸藥位置差一寸,威力天壤之別!我陳少白,以項上人頭擔(dān)保!”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斬釘截鐵:“炸藥位置差一寸,我提頭來見!若任務(wù)不成,我陳少白,第一個死在橋墩下!”
他這番話,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敢死隊員們看向這個平日斯斯文文的參謀,眼神里充滿了復(fù)雜的敬意和決然。王大柱甕聲甕氣地吼道:“陳參謀!是個爺們兒!我們護著你!”
李錦看著陳少白那張年輕、堅定、甚至帶著點書卷氣的臉,看著他鏡片后燃燒著殉道者般光芒的眼睛,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他用力拍了拍陳少白的肩膀,那力道幾乎將他拍倒:“好!陳少白!我信你!敢死隊爆破組,由你指揮!炸藥位置差一寸,老子……老子親自給你收尸!”
陳少白推了推裂了縫的眼鏡,嘴角竟然扯出一絲釋然的微笑:“謝師座!”
夜色,如同粘稠的墨汁,終于徹底覆蓋了這片被炮火蹂躪的大地。賀勝橋方向,探照燈慘白的光柱如同巨大的鬼爪,在黑暗中焦躁地掃來掃去,撕扯著夜幕,將鐵路線、橋梁和附近的地形輪廓映照得如同森森白骨。槍炮聲并未停歇,只是變得稀疏而零落,像垂死野獸不甘的喘息。
李錦親自將敢死隊送到出擊陣地——前沿一道被炸得幾乎與平地齊平的塹壕。一百零七名敢死隊員(包括陳少白),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蹲伏在潮濕冰冷的泥土里。他們卸下了所有可能發(fā)出聲響的裝備,只攜帶短槍、大刀、手榴彈和沉重的炸藥包。陳少白被簇?fù)碓谥虚g,王大柱和另外幾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緊貼著他,如同守護著最珍貴的火種。
李錦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即將踏上不歸路的年輕面孔,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他最后用力握了握陳少白冰涼的手,又拍了拍王大柱厚實的肩膀,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弟兄們,此去……珍重!我李錦,就在這兒,等你們的炮仗響!全師的火力,會為你們撕開一條路!記著,炸橋!炸橋!炸橋!信號彈一升空,老子就帶全師壓上去!”
“師座放心!”王大柱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像悶雷滾過,“不炸了那橋,我們沒臉回來見您!” 陳少白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鏡片在探照燈掃過的瞬間反射出一點寒光。
“出發(fā)!”李錦猛地一揮手,仿佛斬斷了最后一絲牽連。
敢死隊如同離弦的利箭,又像無聲的潮水,瞬間融入前方那片被黑暗和死亡籠罩的洼地——“爛泥塘”。
腳下的觸感令人絕望。每一步下去,腐爛的淤泥都像無數(shù)冰冷的鬼手,死死拖拽著腳踝,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噗嗤”聲。濃烈的腐殖質(zhì)和硝煙混合的惡臭直沖鼻腔。泥水很快沒過了膝蓋,冰冷刺骨。隊員們只能弓著腰,幾乎是匍匐著,在泥沼中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沉重的炸藥包成了最大的負(fù)擔(dān),每一次拖拽都消耗著巨大的體力。汗水、泥漿混合在一起,糊住了眼睛,模糊了視線。
“壓低!壓低!別抬頭!”陳少白的聲音壓得極低,急促地在隊伍中傳遞。他緊盯著前方,努力辨認(rèn)著地圖上標(biāo)記的、那條幾乎被淤泥和浮萍完全覆蓋的廢棄引水溝。
突然,一道慘白的光柱如同巨大的鐮刀,毫無預(yù)兆地橫掃過來!光柱的邊緣堪堪擦著最前排幾個隊員的頭頂掃過,將他們瞬間暴露在刺眼的光亮中!心臟驟然停止跳動!所有人瞬間將身體死死貼進冰冷的淤泥里,屏住呼吸,連臉上的泥水都不敢抹去,只留下一雙雙驚恐圓睜的眼睛。
光柱在洼地上空緩緩移動、停頓,似乎在仔細(xì)搜尋。機槍塔上的哨兵模糊的交談聲隱約傳來,帶著北方口音。時間仿佛凝固了。淤泥的冰冷透過單薄的軍裝,直刺骨髓,恐懼如同毒蛇,纏繞著每個人的心臟。光柱終于移開,重新投向遠處的鐵路線。
“快!跟上!”王大柱低沉地催促,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隊伍再次開始蠕動,速度比之前更快了幾分,帶著一種亡命徒般的急切。終于,在繞過一片半沉在泥水中的枯樹殘骸后,陳少白低呼一聲:“找到了!引水溝!”一條狹窄、深陷、同樣灌滿泥水的溝壑出現(xiàn)在眼前,溝壁相對陡峭,提供了絕佳的隱蔽。
“下溝!順著溝走!”陳少白率先滑下泥濘的溝壁。引水溝成了他們的生命線。雖然溝底同樣是沒膝的淤泥,但兩側(cè)的溝壁提供了良好的遮蔽,讓他們避開了大部分探照燈的掃視。隊伍的速度明顯加快。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和泥水?dāng)噭拥妮p微聲響。
賀勝橋巨大的、如同巨獸脊背般的鋼鐵骨架,在夜色中越來越清晰地顯露出來。橋墩粗壯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足兩百米處!橋面上,哨兵巡邏的腳步聲、偶爾的咳嗽聲,甚至點煙時火石摩擦的微弱火光,都清晰可聞。橋下靠近他們這一側(cè),果然只有稀疏的警戒哨,幾個北洋兵抱著槍,縮在臨時用沙包堆砌的掩體里,無精打采地打著盹。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敢死隊員們心中劇烈地燃燒起來。陳少白的心臟狂跳著,幾乎要撞出胸膛。他一邊快速匍匐前進,一邊借著微光觀察著最近的那個巨大橋墩的結(jié)構(gòu)——鋼筋混凝土澆筑,異常堅固。他飛快地心算著,手指在泥水中無意識地劃著炸藥安放的位置和所需的藥量。
“一組二組,解決警戒哨!動作要快!無聲!”王大柱的聲音如同蚊蚋,卻帶著凌厲的殺氣。十幾個身手最為敏捷的隊員,如同出擊的獵豹,悄無聲息地從溝里翻出,分成幾股,貼著地面,利用橋墩的陰影,向那幾個打盹的北洋哨兵潛行過去。
王大柱親自帶人撲向最大的那個掩體。他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瞬間撲倒掩體后的哨兵,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捂住對方的口鼻,另一只手中的刺刀在黑暗中精準(zhǔn)而狠辣地抹過對方的咽喉,只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咯”聲。另外幾處也幾乎同時得手,只有最外圍一個哨兵似乎被驚動,剛想張嘴喊叫,就被“鷂子”從側(cè)面撲倒,匕首深深刺入心窩,身體只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整個過程快如鬼魅,干凈利落。
“警戒哨清除!”消息迅速傳回。
陳少白立刻帶著爆破組的七八個隊員,扛著沉重的炸藥包,貓著腰沖向那個巨大的橋墩。橋墩底部浸在渾濁的河水中,上方是粗糲冰冷的混凝土。時間緊迫!陳少白迅速指揮隊員將一包包用油布裹緊的TNT炸藥堆疊在橋墩根部受力最大的位置。他親自跪在冰冷的泥水里,雙手因緊張和激動而微微顫抖,卻異常穩(wěn)定地將雷管插入主炸藥包,小心翼翼地連接著引線,動作精準(zhǔn)而迅速。
“快!快!固定好!引線接到起爆器!”陳少白急促地低語,額頭上全是汗水,混合著泥水流下。幾個隊員用繩索將炸藥包牢牢捆綁在橋墩上,另一人飛快地將長長的導(dǎo)爆索連接到陳少白遞過來的起爆器上。
就在這時!
“啪!啪啪啪!”
幾發(fā)照明彈毫無預(yù)兆地在他們頭頂極高的夜空中炸開!慘白的光芒瞬間將方圓數(shù)百米照得亮如白晝!賀勝橋、橋墩、鐵路、河邊泥濘的灘涂……還有橋墩下那群正在緊張作業(yè)的敢死隊員,瞬間暴露無遺!如同舞臺中央被聚光燈鎖定的演員!
“下面有人!敵襲!敵襲——!”橋面上,一個北洋軍官驚恐萬狀的尖叫聲劃破了夜空。
“噠噠噠噠噠——!”幾乎是同時,橋頭堡方向,一挺馬克沁重機槍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密集的彈雨如同潑水般,帶著刺耳的尖嘯,瘋狂地傾瀉向橋墩下方!
“隱蔽!”王大柱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但太遲了!灼熱的彈流瞬間就掃倒了外圍兩個正在固定繩索的爆破組隊員!他們的身體像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向后拋飛,重重砸在泥水里,鮮血瞬間染紅了一片。
“啊——!”又一個隊員被子彈擊中腿部,慘叫著倒下。
陳少白正跪在炸藥包前,專注地檢查著最后一根導(dǎo)爆索的連接。當(dāng)照明彈亮起的瞬間,他下意識地抬頭,那刺眼的白光讓他鏡片后的瞳孔驟然收縮。就在他抬頭的一剎那,一串重機槍子彈如同毒蛇般噬咬而至!
“噗!噗噗!”沉悶的、令人牙酸的撕裂聲響起。
陳少白身體猛地一震!巨大的沖擊力將他整個人打得向后仰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河灘淤泥里。他腹部軍裝瞬間被撕裂、染透,暗紅色的血液如同泉涌般噴濺出來,浸透了身下的泥漿。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意識,眼前一片血紅和黑暗交織的眩暈。他感覺到溫?zé)嵴吵淼囊后w正不受控制地從腹腔巨大的傷口里涌出,他甚至能感覺到……有什么滑膩的東西從那個破口里流了出來……
“陳參謀!”王大柱目眥欲裂,不顧一切地?fù)溥^來,想將他拖到相對安全的橋墩根部凹槽里。
“別……別管我!”陳少白的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清醒和不容置疑的決絕。他猛地推開王大柱伸過來的手,劇烈的動作讓他腹部的傷口再次涌出一股鮮血。他艱難地、極其痛苦地側(cè)過身,用一只沾滿鮮血和污泥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腹部的傷口,試圖阻止那些滑出的內(nèi)臟。他抬起頭,眼鏡已經(jīng)不知飛到哪里去了,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幾步之外,那個已經(jīng)接好引線、閃爍著金屬寒光的起爆器。
“起爆器……還差……還差最后一步……引線……要接穩(wěn)……”他每說一個字,嘴里都涌出帶著泡沫的血沫,身體因劇痛而劇烈地痙攣著,但眼神卻燃燒著一種近乎非人的瘋狂執(zhí)念,“炸藥……位置……不能差……差一寸……”
“掩護陳參謀!”王大柱嘶吼著,端起花機關(guān)槍,朝著橋上瘋狂噴吐火舌的機槍位置猛烈掃射。其他還能動的敢死隊員也紛紛開火,子彈打在橋墩和橋體鋼梁上,濺起點點火星。但馬克沁重機槍的火力實在太猛,壓得他們幾乎抬不起頭,不斷有隊員中彈倒下。
陳少白仿佛聽不到周圍的槍聲和慘叫聲,也感覺不到那撕心裂肺的劇痛。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幾步的距離,和那個代表著任務(wù)成敗的起爆器。他用那只沒有捂住傷口的手,還有膝蓋,在冰冷粘稠的泥漿和血泊中,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動、爬行!每一次身體的拖動,腹部的傷口就被無情地撕扯、碾壓,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牙齒深深咬進下唇,鮮血順著嘴角淌下。斷裂的腸子從捂不緊的指縫間拖了出來,在泥濘中留下一條刺目驚心的、暗紅色的痕跡……
一步……又一步……
他身后,是蜿蜒的血路和破碎的內(nèi)臟。他前方,是冰冷的起爆器和最后的使命。
橋上的北洋軍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在泥濘中爬行的、如同厲鬼般的身影,更多的子彈向他射來,噗噗地打在周圍的泥水里,濺起混著血色的泥點。一發(fā)子彈擦過他的肩膀,帶走一塊皮肉。但他仿佛毫無知覺,只是死死盯著目標(biāo),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氣,向前挪動。
終于!他的手指,沾滿了自己溫?zé)岬孽r血和冰冷的污泥,顫抖著,卻無比堅定地,觸碰到了起爆器冰涼的金屬外殼!他用盡最后的氣力,猛地將身體向前一撲,整個上半身壓在了起爆器上!那只沾滿血泥的手,無比精準(zhǔn)地、死死地握住了起爆手柄!
他抬起頭,臉上竟然露出一絲解脫般的、扭曲的微笑。目光似乎穿透了硝煙彌漫的夜空,投向第二師陣地的方向。他用盡胸腔里最后一點氣息,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每一個敢死隊員心中的嘶吼:
“為了……勝利——?。。 ?/p>
沾滿鮮血和污泥的手指,帶著生命最后一絲決絕的力量,狠狠地壓下了起爆手柄!
轟隆隆——?。。?!
一聲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仿佛來自地心深處的恐怖巨響,猛然撕裂了賀勝橋的夜空!
大地如同脆弱的蛋殼般劇烈地拱起、碎裂!一股混合著烈焰、濃煙、鋼鐵碎片和混凝土碎塊的巨大火柱,從橋墩根部沖天而起!賀勝橋那龐大的鋼鐵橋身,在狂暴的沖擊波中發(fā)出一聲刺耳欲聾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哀鳴!整段橋面如同被巨神之手狠狠掰斷,猛地向上拱起、撕裂!粗大的鋼梁像面條一樣被扭斷、拋飛!巨大的混凝土橋墩被攔腰炸碎,碎石如同炮彈般向四面八方激射!
爆炸產(chǎn)生的沖擊波如同無形的海嘯,瞬間橫掃整個河灘!王大柱和殘余的敢死隊員被狠狠掀飛出去,重重摔在泥水里。橋面上和橋頭堡的北洋軍士兵,如同狂風(fēng)中的落葉般被拋起、撕碎!那挺剛剛還在瘋狂咆哮的馬克沁重機槍,連同它的射手一起,瞬間被爆炸的烈焰和飛濺的鋼鐵碎片吞噬得無影無蹤!
獨立師前沿陣地,李錦一直死死盯著賀勝橋方向,望遠鏡的鏡片幾乎要被他捏碎。當(dāng)那團照亮整個戰(zhàn)場的、如同太陽墜落般的巨大火球猛然騰起時,當(dāng)那聲讓大地為之顫抖的恐怖巨響狠狠撞入耳膜的瞬間,李錦的身體也猛地一震!望遠鏡從他手中滑落。巨大的悲痛和一種更強烈的、足以燃燒一切的狂喜瞬間攫住了他!成功了!陳少白!王大柱!兄弟們!你們做到了!
淚水混合著硝煙熏出的黑灰,瞬間從李錦布滿血絲的眼角洶涌而下。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駁殼槍,槍口直指被爆炸映得一片通紅的夜空,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了一聲穿云裂石、足以蓋過一切爆炸余音的咆哮:
“信號彈!發(fā)信號彈!全師——沖鋒!給老子拿下賀勝橋!為敢死隊的弟兄們——報仇!殺——!?。 ?/p>
三顆猩紅的信號彈,如同泣血的星辰,帶著尖銳的呼嘯聲,拖著長長的尾焰,猛地躥上被爆炸染紅的夜空!那刺目的紅光,是復(fù)仇的號角,是沖鋒的旗幟!
“殺啊——!”
“為敢死隊報仇——!”
“沖過賀勝橋——!”
積蓄了三天三夜的血淚、仇恨、屈辱和力量,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整個第二師陣地沸騰了!無數(shù)身影如同決堤的怒濤,從戰(zhàn)壕、掩體、彈坑中一躍而出!軍官揮舞著手槍和軍刀沖在最前,士兵們挺著刺刀,端著步槍,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踏著被炮火烤得滾燙的土地,踏著戰(zhàn)友層層疊疊的遺骸,踏著賀勝橋下那條被炸得扭曲斷裂、還冒著青煙和火焰的鐵軌殘骸,向著前方那一片混亂、火光沖天的敵軍陣地,發(fā)起了山崩海嘯般的總沖鋒!
槍聲、爆炸聲、喊殺聲、慘叫聲……瞬間響徹云霄,匯成一首死亡與勝利交織的狂暴交響!
賀勝橋,這座被吳佩孚視為金湯之固的堡壘,在敢死隊用生命點燃的爆炸中,在北伐軍獨立師排山倒海的沖鋒浪潮下,終于……轟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