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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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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包廂里的暖氣開得太足,周蔓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她攥著酒杯的手指泛白,杯壁上的水珠順著指縫滑進袖口,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卻壓不住胃里翻涌的酸意。

今天是周強的訂婚宴,訂在城郊這家號稱“十里八鄉(xiāng)最氣派”的酒樓。包廂里鋪著紅地毯,墻上掛著周強和他未婚妻林曉的巨幅婚紗照,照片上的兩人笑得刺眼。周蔓站在角落,看著滿屋子喧鬧的親戚,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誤入別人婚禮的陌生人。

“哎呀,親家母您不知道,我們家蔓蔓可出息了!”張桂蘭的大嗓門穿透人群,像根針狠狠扎進周蔓耳朵里。她正拉著林曉的母親王阿姨,唾沫橫飛地炫耀,“在城里大公司上班,一個月掙一萬多呢!強子這訂婚宴,還有他那婚房首付,一大半都是蔓蔓出的!”

王阿姨臉上堆著笑,眼角的皺紋里卻藏著精明:“蔓蔓真是個好姐姐,現(xiàn)在這樣的姑娘可不多見了。以后強子和曉曉成了家,還得靠蔓蔓多幫襯呢。”

“那是自然!”張桂蘭拍著胸脯,聲音更響了,“蔓蔓從小就懂事,什么好東西都先緊著弟弟。她說了,只要強子過得好,她苦點累點都愿意!”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附和聲。

“蔓蔓這孩子,真是孝順!”

“周大哥周大嫂好福氣啊,養(yǎng)了這么個有本事又貼心的女兒!”

“強子有這姐姐,以后日子肯定差不了!”

周蔓端著酒杯的手晃了晃,琥珀色的酒液濺在地毯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記。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袖口——這件襯衫是三年前買的,領口早就磨出了毛邊,要不是今天這種場合,她根本舍不得穿。

胃里的酸意越來越濃,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攪動。她想起上個月為了湊齊周強的首付差額,自己是怎么熬過那一個個夜晚的。

白天在公司做行政,對著電腦處理報表,頸椎疼得直不起身;晚上六點到十點,在商場做導購,穿著高跟鞋站四個小時,腳踝腫得像饅頭;周末別人休息,她還要去建材市場發(fā)傳單,不管刮風下雨,一天站八個小時,能掙一百五十塊。

有次下大雨,她抱著一摞傳單躲在公交站臺,雨水順著褲腳流進鞋里,凍得腳趾發(fā)麻。有個騎電動車的男人濺了她一身泥水,她剛想開口,對方卻罵罵咧咧地吼:“擋路的窮鬼!”

那天晚上回到出租屋,她累得連澡都沒洗就倒在床上,凌晨三點被疼醒——腎結石犯了,疼得她在地上打滾,卻舍不得去醫(yī)院,硬是咬著牙喝了三暖瓶熱水,熬到天亮。

她以為這些辛苦能換來家人的體諒,至少能換來一句真心的“辛苦你了”??涩F(xiàn)在,在這場用她的血汗錢堆砌的訂婚宴上,她的犧牲成了母親向別人炫耀的資本,成了弟弟臉上貼金的勛章。

“姐,發(fā)什么呆呢?”周強摟著林曉走過來,脖子上的金項鏈晃得人眼暈——那是周蔓用兩個月兼職工資買的,他說“訂婚時戴,有面子”。

周蔓勉強擠出個笑:“沒什么,就是覺得有點悶?!?/p>

“悶就多喝點酒?。 敝軓妸Z過她手里的酒杯,又給她滿上,“今天高興,你可得多敬我未來丈母娘幾杯!”

林曉嬌滴滴地挽著周強的胳膊,瞥了周蔓一眼,語氣里帶著施舍般的客氣:“蔓蔓姐,謝謝你啊。要不是你,我和強子還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訂婚呢?!?/p>

周蔓看著她涂著豆沙色口紅的嘴唇,想起上次在商場碰到林曉,她正和朋友在奢侈品店試包,幾千塊的包說買就買,而自己當時剛發(fā)完傳單,手里攥著皺巴巴的零錢,連杯奶茶都舍不得買。

“應該的?!敝苈穆曇粝癖簧凹埬ミ^,干澀得厲害。

“什么叫應該的?”張桂蘭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狠狠瞪了周蔓一眼,“這是你當姐的本分!曉曉,你別跟她客氣,以后家里有什么事,盡管找她!”

林曉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還是阿姨疼我?!?/p>

周蔓低下頭,盯著酒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倒影里的女人,臉色蒼白,眼下有著濃重的青黑,眼神疲憊得像蒙上了一層灰。她才二十七歲,卻活得比四十歲的人還要滄桑。

“對了蔓蔓,”張桂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重得像打在身上,“下個月你弟和曉曉要去拍婚紗照,你再準備兩萬塊錢。人家影樓有個套餐,能去海邊拍,多浪漫啊。”

周蔓的肩膀猛地一僵。

兩萬塊。

她這個月的工資剛發(fā),扣掉給母親的八千,剩下的兩千剛夠交房租和水電費。手里那點微薄的積蓄,早就填進了首付的窟窿里。

“媽,我……”

“你什么你?”張桂蘭立刻打斷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這點錢都拿不出來?你是不是不想你弟好?”

周圍的親戚都看了過來,眼神里帶著探究和一絲看好戲的意味。

周強也沉下臉:“姐,你別太過分啊。我就拍這么一次婚紗照,你都舍不得?”

林曉適時地拉了拉周強的胳膊,柔聲說:“強子,別這樣說,可能蔓蔓姐真的有難處……”話雖這么說,眼神里的委屈卻像針一樣扎人。

“你看曉曉多懂事!”張桂蘭瞪著周蔓,“人家都沒怪你,你還愣著干什么?趕緊答應啊!”

周蔓感覺喉嚨里像堵了塊石頭,上不來下不去。她看著眼前這一張張或貪婪或虛偽的臉,突然覺得很荒謬。

她是姐姐,不是提款機。

可這句話,她在心里憋了十年,一次也沒能說出口。

“……我知道了?!弊罱K,她還是聽見自己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這才對嘛!”張桂蘭立刻笑了,又轉頭對王阿姨說,“你看,我就說蔓蔓最疼她弟了!”

王阿姨笑著點頭,眼神卻在周蔓身上掃來掃去,像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周蔓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放下酒杯,低聲說:“我去趟洗手間?!?/p>

走出包廂,走廊里的冷風吹在臉上,稍微緩解了些窒息感。她扶著墻壁,大口大口地喘氣,胃里的酸意涌到喉嚨口,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洗手間的鏡子里,映出一張憔悴的臉。她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拍臉,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清醒了些。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公司領導發(fā)來的信息:“周蔓,明天早上九點帶齊資料來會議室,和合作方談判,別遲到?!?/p>

她這才想起,為了今天的訂婚宴,她特意請了半天假,明天還得早早去公司。而現(xiàn)在,她口袋里只剩下不到五十塊錢,是這個月最后的生活費。

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是周建國。他手里夾著煙,看見周蔓,皺了皺眉:“躲這兒干什么?趕緊進去陪客,別讓親家看笑話?!?/p>

“爸,”周蔓看著他,聲音里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那兩萬塊……我真的沒有了?!?/p>

周建國猛吸了一口煙,煙圈噴在她臉上,嗆得她咳嗽起來。“沒有就去借!”他不耐煩地說,“你弟訂婚是多大的事?你這個當姐的能眼睜睜看著他受委屈?”

“我上個月剛借了網(wǎng)貸,還沒還清……”

“網(wǎng)貸怎么了?年輕人誰不借點錢?”周建國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滅,“你工資不是快發(fā)了嗎?發(fā)了就還上!實在不行,就去跟你那同事借借,你不是說你人緣好嗎?”

周蔓看著父親溝壑縱橫的臉,突然覺得很陌生。她想起小時候,父親雖然嚴厲,卻會在她生病時背著她去衛(wèi)生院,會把省下來的糖果偷偷塞給她。什么時候開始,他眼里只剩下兒子,只剩下錢了?

“爸,我累了。”她低聲說,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不想再借了?!?/p>

“累?誰不累?”周建國的聲音陡然拔高,“我和你媽養(yǎng)你這么大,供你讀書,現(xiàn)在讓你幫襯你弟一把,你就喊累?早知道你這么沒良心,當初就不該讓你上大學!”

他的話像一把鈍刀,慢慢割著周蔓的心。她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疼得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我不是沒良心……”她哽咽著,“我只是……真的撐不住了?!?/p>

“撐不住也得撐!”周建國指著她的鼻子,“你要是敢讓你弟在親家面前抬不起頭,我就沒你這個女兒!”

說完,他狠狠瞪了她一眼,轉身走進了包廂。

周蔓站在原地,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門后,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走廊里空蕩蕩的,只有她壓抑的哭聲在回蕩。

不知過了多久,她擦干眼淚,整理了一下襯衫的領口,慢慢往包廂走。走到門口,聽見里面?zhèn)鱽碇軓姷穆曇簦骸拔医隳枪ぷ魍玫?,穩(wěn)定,工資又高,以后我和曉曉有了孩子,奶粉錢都不用愁了?!?/p>

林曉笑著說:“那以后可要多靠姐姐了?!?/p>

張桂蘭接口道:“放心,蔓蔓最疼她侄子了,到時候肯定什么都給最好的?!?/p>

周蔓站在門外,手停在門把上,遲遲沒有推開。她仿佛能看到里面其樂融融的場景,而她,是那個被排除在外,卻又被吸干血肉的祭品。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包廂里的喧鬧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張桂蘭立刻笑著招手:“蔓蔓回來啦!快,過來給你王阿姨敬杯酒!”

周蔓走過去,拿起桌上的酒瓶,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白酒。透明的液體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像她此刻的心。

“王阿姨,”她舉起酒杯,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可聲音卻控制不住地發(fā)抖,“祝您身體健康,也祝周強和曉曉……百年好合?!?/p>

王阿姨端起茶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好孩子,有心了?!?/p>

周蔓仰頭,將那杯白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一路燒到胃里,卻壓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放下酒杯,杯底和桌面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那兩萬塊,”她看著周強和林曉,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包廂,“我會給的?!?/p>

張桂蘭和周建國松了口氣,周強露出得意的笑容,林曉也松了挽著周強的手。

只有周蔓自己知道,說出這句話時,她心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了。

宴席繼續(xù)進行,推杯換盞,歡聲笑語。周蔓坐在角落,默默地吃著盤子里的菜,味同嚼蠟。親戚們還在時不時地提起她,語氣里的恭維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

她看著周強和林曉互相喂菜,看著母親眉飛色舞地規(guī)劃著未來,看著父親和王阿姨的丈夫稱兄道弟,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像一場荒誕的鬧劇。而她,是那個被迫買票入場,卻只能站在臺下流淚的觀眾。

中途,服務員進來結賬,報出的數(shù)字讓周蔓的心猛地一沉——比她預算的多了將近五千塊。張桂蘭眼都沒眨一下,指著周蔓說:“記她賬上,她付錢?!?/p>

周蔓剛想說自己沒帶那么多錢,張桂蘭已經(jīng)笑著打圓場:“蔓蔓剛發(fā)了工資,有錢!”

親戚們又是一陣附和,說她“大方”“懂事”。

她默默拿出手機,打開支付軟件,看著余額里那串可憐的數(shù)字,咬著牙掃了碼。付款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她感覺自己的最后一點力氣,也被抽干了。

宴席散場時,已經(jīng)快晚上十點了。周蔓幫著收拾東西,張桂蘭卻把她拉到一邊,塞給她一個紅色的塑料袋。“這里面有幾個剩菜,你帶回去吃,別浪費了?!?/p>

周蔓捏著塑料袋,里面的菜油乎乎的,散發(fā)著油膩的氣味。她知道,這是別人吃剩下的,母親從來不會讓周強吃剩飯。

“媽,我走了?!彼吐曊f。

“等等,”張桂蘭叫住她,從包里掏出一個紅包塞給她,“這是你弟媳給你的見面禮,拿著。”

周蔓捏了捏紅包,薄薄的,里面最多只有兩百塊。她想起林曉手腕上那只新買的金手鐲,據(jù)說是周強用她給的錢買的,要一萬多。

“不用了,”她把紅包推回去,“留給侄子買奶粉吧?!?/p>

張桂蘭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還是你懂事。那我就替孩子收下了。對了,那兩萬塊記得盡快湊齊,別耽誤了你弟拍婚紗照。”

周蔓沒說話,轉身走進了夜色里。

冬天的夜晚很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她裹緊了單薄的外套,手里拎著那袋剩菜,慢慢地走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又被路燈切碎,像她支離破碎的人生。

手機響了,是大學室友李婷打來的。“蔓蔓,你上次說的那個兼職,我?guī)湍銌柫?,周末在培訓機構代課,一天兩百,你去不去?”

周蔓看著空蕩蕩的街道,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去?!彼煅手f,“我去?!?/p>

掛了電話,她蹲在路邊,抱著膝蓋哭了很久。路過的行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她卻顧不上了。

她想起剛畢業(yè)時,李婷勸她:“蔓蔓,你別太慣著你家人了,他們就是無底洞?!?/p>

當時她還反駁:“他們是我爸媽我弟,我不幫他們誰幫他們?”

現(xiàn)在才明白,有些人,你永遠填不滿他們的欲望。你把心掏出來給他們,他們只會嫌腥,嫌不夠熱乎。

她慢慢站起身,擦了擦眼淚,繼續(xù)往前走。塑料袋里的剩菜涼透了,油凝固在上面,像一層丑陋的痂。

路過一個垃圾桶時,她停下腳步,把那袋剩菜扔了進去。

沉悶的響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什么東西,終于被她丟掉了。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背,朝著出租屋的方向走去。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筆直,雖然單薄,卻再也沒有彎曲。

她知道,明天醒來,她還要去上班,還要去借錢,還要為那兩萬塊發(fā)愁。但此刻,她心里有個微弱的聲音在說:

夠了。

真的,夠了。

這個聲音很輕,卻像一顆種子,在她冰封的心底,悄悄埋下了。也許有一天,它會發(fā)芽,會長大,會支撐著她,走出這片黑暗。

但現(xiàn)在,她還得繼續(xù)走下去。一步一步,踩著自己的影子,走向那個看不到盡頭的未來。


更新時間:2025-08-12 09:5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