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蔓站在舅舅家單元樓的鐵門前,手在冰冷的門把上懸了三分鐘。樓道里飄來燉肉的香味,混著劣質(zhì)煙草的氣息,是她記憶里舅舅家的味道——小時候來拜年,舅媽總會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燒肉,舅舅則會偷偷塞給她幾塊水果糖,讓她藏起來別被表哥看見。
可現(xiàn)在,那扇虛掩的防盜門在她眼里,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嘴。
透析費的催繳單揣在口袋里,邊角被手指捻得發(fā)皺。三千二百塊,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醫(yī)院賬戶里的余額只剩下兩位數(shù),護士小王昨天已經(jīng)跟她說了,再不交錢,下次透析就得停了。
她不敢再打電話給張桂蘭。上次在樓梯間暈倒后,她花了三天才緩過來,期間張桂蘭打了五個電話,全是問她為什么還沒給弟媳買燕窩。最后一個電話里,周蔓虛弱地說自己病得厲害,張桂蘭在那頭冷笑:"裝什么裝?不就是想賴掉買燕窩的錢?我告訴你周蔓,門兒都沒有!"
掛了電話,周蔓盯著天花板,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那個家,再也不會給她任何溫暖了。
走投無路之下,她想到了舅舅。畢竟是母親的親弟弟,小時候也疼過她?;蛟S,看在這點血緣情分上,舅舅能幫她一把。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單元門。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黑黢黢的,只能借著從各家窗戶透出來的微光辨認臺階。她扶著積滿灰塵的扶手,一步一步往上挪。透析后的虛弱還沒完全散去,每走一步,膝蓋都咯吱作響。
舅舅家在三樓。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肀砀绱蛴螒虻暮敖新?,還有舅媽的嘮叨:"少吃點零食,晚飯都做好了......"
周蔓的心跳突然加速,她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誰???"舅媽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不耐煩。
"舅媽,是我,蔓蔓。"周蔓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門開了一條縫,舅媽探出頭來,看到是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從疑惑變成了驚訝,隨即又換上了一層淡淡的嫌惡。
"是你啊,"舅媽側(cè)身讓她進來,語氣不咸不淡,"有事?"
周蔓走進屋,客廳里亂糟糟的,沙發(fā)上堆滿了表哥的衣服,茶幾上散落著零食袋和飲料瓶。表哥戴著耳機坐在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噼啪作響,頭也沒抬。舅舅坐在沙發(fā)的一角抽煙,看到她,只是皺了皺眉,沒說話。
"舅舅,舅媽。"周蔓局促地站在門口,手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坐吧。"舅舅指了指沙發(fā)上唯一一塊沒被衣服占著的地方,語氣平淡。
周蔓剛坐下,就感覺有什么東西硌著屁股,摸出來一看,是個癟了的薯片袋。她尷尬地把薯片袋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你怎么來了?"舅媽端著一盤剛切好的蘋果走過來,把盤子放在表哥手邊,完全沒給周蔓的意思,"你媽沒跟你一起來?"
"我自己來的。"周蔓舔了舔干澀的嘴唇,鼓起勇氣開口,"舅媽,我......我想跟你們借點錢。"
話音剛落,客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表哥摘下耳機,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帶著明顯的不歡迎。舅舅猛吸了一口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看不真切。
舅媽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她在周蔓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交叉著胳膊:"借錢?借多少?"
"三千......三千二。"周蔓的聲音越來越小,"我生病了,需要透析,醫(yī)院催著繳費......"
"生???什么病要這么多錢?"舅媽挑眉,語氣里滿是懷疑,"你爸媽呢?他們不給你錢?"
提到父母,周蔓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她低下頭,聲音有些哽咽:"他們......他們不管我。"
"不管你?"舅媽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嗤笑一聲,"蔓蔓,不是我說你,你都多大了?還總想著跟娘家要錢?你弟都結(jié)婚了,你爸媽壓力多大?你就不能懂事點?"
"我不是......"周蔓想解釋,想說自己得的是尿毒癥,想說父母不僅不給錢,還把她的救命錢拿去給弟弟買車,想說母親配型成功卻不肯捐腎......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說這些沒用,在他們眼里,她大概就是個不懂事、總給家里添麻煩的女兒。
"舅媽,我真的很需要這筆錢,"周蔓抬起頭,眼里帶著最后一絲懇求,"就這一次,等我以后有錢了,馬上就還你們。"
舅舅終于開口了,他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語氣沉重:"蔓蔓啊,不是舅舅不幫你,實在是......我們家也不寬裕。你表哥馬上要結(jié)婚了,彩禮、房子,哪樣不要錢?我們真是有心無力啊。"
"我知道你們不容易,"周蔓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可我......我不透析,真的會死的......"
"年輕人,哪那么嬌氣?"舅媽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我看你就是想多了,好好休息休息就好了。再說了,你爸媽都不管你,我們做親戚的,也不好插手太多,對吧?"
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插進周蔓的心臟。她看著眼前這兩個曾經(jīng)還算親近的親戚,突然覺得無比陌生。她想起小時候,舅舅偶爾會偷偷塞給她幾塊錢,讓她自己買零食吃;舅媽雖然嘴上厲害,但過年總會給她和表哥做一樣的新衣服。
可現(xiàn)在,他們看著她陷入絕境,卻連一句關(guān)心的話都沒有,只有冷漠和推卸。
"舅媽,就當我求你們了,"周蔓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行了行了,別哭了!"舅媽被她哭得有些不耐煩,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數(shù)了五張一百塊的鈔票,"啪"地拍在茶幾上,"就這些,五百塊,你拿著。多了沒有,我們也不是開銀行的。"
周蔓看著那五張鈔票,像被燙到一樣,遲遲沒有去拿。五百塊,連一次透析費的零頭都不夠。這哪里是借錢,分明是施舍,是打發(fā)叫花子。
"舅媽,這......"
"你愛要不要!"舅媽把錢往她面前推了推,語氣生硬,"蔓蔓,不是我說你,你家那情況,我們真不敢沾。你爸媽都不管你,我們這些做親戚的,瞎摻和什么?到時候你爸媽不高興,我們還落不著好。你說是吧?"
周蔓的心徹底涼了。她慢慢站起身,抹了抹臉上的眼淚,搖了搖頭:"算了,舅媽,這錢我不借了。打擾你們了。"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想走。
"哎,等等!"舅媽突然叫住她,把那五百塊錢塞進她手里,"拿著吧,好歹是點心意。別跟你媽說我們給你錢了,省得她又多想。"
周蔓捏著那五張鈔票,感覺像捏著幾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手心疼。她想說"謝謝",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被堵住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低著頭,快步走到門口,拉開門。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余光瞥見,表哥房間的門虛掩著,一條縫里,表哥正透過門縫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鄙夷和厭惡,像在看什么骯臟的東西,什么瘟神。
周蔓的心猛地一縮,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了。她幾乎是逃一樣地沖出了舅舅家,連門都忘了關(guān)。
"砰"的一聲,舅媽在她身后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
周蔓站在樓道里,冰冷的墻壁貼著滾燙的臉頰,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發(fā)抖。手里的五百塊錢被她攥得緊緊的,邊角都被汗水浸濕了。
她慢慢走下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樓道里的燉肉香還在,可現(xiàn)在聞起來,只剩下刺鼻的油膩。
她走到單元門口,停下腳步,回頭望了望三樓那扇亮著燈的窗戶。曾經(jīng),那里有她童年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回憶,可現(xiàn)在,只剩下冰冷的拒絕和傷人的白眼。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人在乎她的死活。
父母視她為累贅,親戚對她避之不及,就連曾經(jīng)山盟海誓的男友,也早已離她而去。
她就像一棵被狂風暴雨摧殘的野草,孤零零地生長在貧瘠的土地上,沒有人澆水,沒有人施肥,只能在絕望中苦苦掙扎。
周蔓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深秋的風卷著落葉,打在她的臉上,生疼。她不知道該去哪里,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手里的五百塊錢,像一個沉重的笑話,嘲笑著她的無能和絕望。
路過一家藥店,她停下腳步。櫥窗里擺著各種感冒藥、止痛藥,琳瑯滿目。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五百塊錢,突然想,要是能買到一種藥,吃了就能一了百了,該多好。
可她又想起了透析室里那個去世的大爺,想起他兒子在走廊里痛哭的樣子。她不想就這么死了,她還想活著,哪怕活得這么艱難,這么狼狽。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疼痛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不能就這么放棄。
她還有自己,還有這口氣。
周蔓深吸一口氣,把那五百塊錢小心翼翼地放進貼身的口袋里,然后挺直了腰板,朝著醫(yī)院的方向走去。
她不知道接下來會遇到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但她知道,她不能倒下,至少現(xiàn)在不能。
她還有最后一絲力氣,她要為自己搏一次。
哪怕,這條路注定孤獨而艱難。
周蔓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深秋的暮色中,只有那五百塊錢,還在她的口袋里,沉甸甸的,像一顆冰冷的石子,硌在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