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風(fēng)更烈了，像野獸的嘶吼，撞在出租屋單薄的玻璃窗上，發(fā)出嗚嗚的哀鳴。周蔓是被凍醒的，凍得牙齒都在打顫，上下牙床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她猛地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路燈微弱的光線，透過結(jié)著冰花的玻璃，在墻上投下幾道扭曲的影子。渾身的骨頭縫里都像是塞進了冰碴子，冷得她蜷縮成一團，把自己緊緊裹在那兩床從家里帶出來的舊棉被里。
說是棉被，其實早就沒了棉絮該有的蓬松和溫暖。里面的棉絮板結(jié)得像硬紙板，邊緣處露出黑乎乎的線頭，散發(fā)著一股洗不掉的霉味。這還是她剛工作那年，張桂蘭給她做的，當(dāng)時張桂蘭還笑著說：“蔓蔓長大了，該有床像樣的被子了，別在外面受委屈?！?/p>
現(xiàn)在想來，那大概是母親對她最后的溫情了。
周蔓把臉埋進冰冷的被角，試圖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可迎接她的，只有刺骨的寒冷和那揮之不去的霉味。胃里空得發(fā)慌，透析后的虛弱感還沒散去，頭也隱隱作痛。她摸了摸床頭柜，那里只有半瓶昨天剩下的自來水，瓶身冰涼，她甚至能感覺到里面的水都快要結(jié)冰了。
這間出租屋是她從醫(yī)院出來后找的，在老城區(qū)一個破舊的居民樓里，頂樓，沒有電梯，冬冷夏熱。每月三百塊的房租，已經(jīng)是她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了。屋子小得可憐，只有不到十平米，除了一張吱呀作響的單人床，就只有一個掉漆的衣柜和一張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桌子。
最要命的是，沒有暖氣。
房東說，這棟樓太老了，通不了暖氣。冬天冷的時候，就多蓋幾床被子。周蔓當(dāng)時走投無路，只能咬著牙租了下來。她以為自己能扛過去，可當(dāng)真正的寒冬來臨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這點冷都快扛不住了。
窗外的風(fēng)越刮越大，窗戶被吹得哐哐作響，像是隨時都會被吹破。周蔓裹緊被子，把自己縮成一個球，可那股寒意還是無孔不入，順著門縫、窗縫鉆進來，鉆進她的衣服里，鉆進她的骨頭縫里。
她想起小時候的冬天。
那時候家里也沒有暖氣，只有一個燒煤的小爐子，屋里的溫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她從小就手腳冰涼，一到冬天，手腳就會凍得又紅又腫，晚上鉆被窩，冰涼的腳總能把姐姐（如果有的話，但根據(jù)前文似乎是獨女，這里應(yīng)是自己）凍得嗷嗷叫。
可那時候，張桂蘭總會在她睡前，把她的小手小腳揣進自己懷里。母親的懷抱總是暖暖的，帶著一股淡淡的油煙味和煤煙味，卻是周蔓整個冬天最溫暖的依靠。
“我家蔓蔓的手怎么這么涼？”張桂蘭會一邊搓著她的手，一邊呵氣，“是不是又玩水了？跟你說過多少遍，冬天水涼，別總摸涼水，就是不聽。”
語氣里帶著嗔怪，可手上的動作卻溫柔得很。她的手掌粗糙，帶著做家務(wù)留下的薄繭，可搓在周蔓冰涼的手上，卻格外舒服。
有時候，張桂蘭還會把她的腳塞進自己的被窩，用自己的腿緊緊夾著，直到把她的腳焐熱了才肯睡。那時候的周蔓，躺在溫暖的被窩里，聽著窗外呼嘯的寒風(fēng)，心里卻是滿滿的踏實和溫暖。她總覺得，有母親在，再冷的冬天也不怕。
可現(xiàn)在，她就躺在冰冷的被窩里，手腳凍得像冰塊，卻再也沒有人會把她的手揣進懷里，再也沒有人會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那個曾經(jīng)把她視若珍寶的母親，如今卻巴不得她早點死，好省下透析的錢給她的寶貝兒子還房貸。
想到這里，周蔓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喘不過氣。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順著眼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枕頭上，瞬間就沒了溫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天亮的。當(dāng)?shù)谝豢|微弱的陽光透過冰花玻璃照進屋里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夜沒睡。眼睛干澀得發(fā)疼，渾身僵硬得像塊石頭，稍微一動，骨頭就發(fā)出咯吱的響聲。
她掙扎著坐起來，被子滑落，一股寒氣立刻包裹了她。她呵出一口氣，在眼前凝成一團白霧，久久不散。屋子里的溫度，恐怕比外面高不了多少。
她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那件從地攤上淘來的厚外套，其實早就不保暖了，風(fēng)一吹就透。她找出張桂蘭去年淘汰給她的那件舊毛衣，套在里面，又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才稍微感覺暖和了一點。
可就算這樣，她的手指還是凍得不聽使喚，連系鞋帶都費了半天勁。
她走到窗邊，想推開窗戶透透氣，可窗戶像是被凍住了一樣，怎么推都推不動。她使出全身力氣，才勉強推開一條縫，一股凜冽的寒風(fēng)立刻灌了進來，吹得她瞬間打了個寒顫，趕緊又把窗戶關(guān)上了。
窗外的世界一片雪白，不知什么時候下了雪。光禿禿的樹枝上掛滿了冰棱，地面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積雪，被寒風(fēng)一吹，卷起一片片雪沫子。
這樣的天氣，連出門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周蔓走到那張破舊的桌子前，拿起昨天剩下的半袋蘇打餅干，慢慢啃著。餅干硬得像石頭，她嚼得很慢，生怕硌壞了牙。胃里空蕩蕩的，吃進去的餅干像是直接掉進了冰窖，一點暖意都沒有。
她需要去醫(yī)院透析，可看著外面的大雪，她心里一陣發(fā)怵。從這里到醫(yī)院，要倒兩趟公交車，光是走到公交站，就需要十幾分鐘。這樣的天氣，等公交車不知道要等多久。
可她沒有選擇。
她找出那把傘骨斷了一根的舊傘，又把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只露出一雙眼睛。一切準(zhǔn)備就緒，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房門。
樓道里更冷，沒有窗戶，光線昏暗，樓梯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濕滑難行。她扶著冰冷的扶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下挪，每走一步都要試探著，生怕滑倒。
樓下傳來房東咳嗽的聲音，緊接著是開門聲。房東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叔，穿著厚厚的棉襖，手里拿著一把掃帚，正在掃門口的積雪。
看到周蔓，房東愣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姑娘，這么大的雪，你還要出去啊？”
“嗯，大叔，我得去醫(yī)院。”周蔓的聲音被圍巾捂著，有點含糊不清。
“去醫(yī)院？”房東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同情，“你這身子骨，這么冷的天去醫(yī)院，能行嗎？要不我?guī)湍憬袀€車？”
周蔓連忙擺手：“不用了大叔，太麻煩你了，我自己坐公交就行。”
她知道，叫車要花不少錢，她舍不得。
房東也沒再堅持，只是搖搖頭：“這雪下得邪乎，路上慢點，小心滑倒?！?/p>
“謝謝大叔?！?/p>
周蔓走出單元門，寒風(fēng)夾雜著雪沫子，立刻打在她的臉上，像針扎一樣疼。她趕緊把圍巾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張臉。
雪還在下，不大，但很密，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積不起太厚的雪。可風(fēng)卻異常大，吹得人幾乎站不住腳。
她頂著風(fēng)雪，艱難地朝著公交站走去。腳下的路又濕又滑，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穩(wěn)。雪花落在她的頭發(fā)上、肩膀上，很快就融化了，打濕了她的衣服。
走到公交站時，她的睫毛上都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鼻子凍得通紅，連呼吸都帶著白氣。
公交站臺上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等車了，都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縮著脖子，跺著腳取暖。
周蔓找了個背風(fēng)的角落站著，默默地等車。風(fēng)嗚嗚地刮著，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等了大概二十分鐘，公交車才姍姍來遲。車一停，周蔓就跟著人群擠了上去。車廂里人不多，但也沒有空位。她找了個扶手抓緊，身體隨著公交車的行駛搖搖晃晃。
車窗上也結(jié)了冰花，看不清外面的景象。車廂里有暖氣，但并不熱，只是比外面稍微暖和一點。
周蔓靠在扶手上，閉上眼睛，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太累了，身體累，心更累。
不知道過了多久，公交車到站了。她迷迷糊糊地跟著人群下了車，又換乘了另一輛公交車。
等她終于到達醫(yī)院時，已經(jīng)快中午了。她的頭發(fā)和衣服都濕了，貼在身上，又冷又難受。
透析室里很暖和，和外面的冰天雪地像是兩個世界。護士小王看到她這副模樣，嚇了一跳：“周姐，你怎么弄成這樣了？凍壞了吧？”
周蔓搖搖頭，凍得說不出話。
小王趕緊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快喝點熱水暖暖身子。這么大的雪，你怎么不晚點來？”
“沒事，不礙事?！敝苈踔潜瓱崴惺苤菩膫鱽淼奈⑷跖?，心里稍微舒服了一點。
透析的過程和往常一樣，冰冷的針頭刺入皮膚，血液順著管子流入透析機，再流回她的身體里。她閉上眼睛，任由思緒飄遠。
她想起小時候，有一次下大雪，她放學(xué)回家，鞋子濕透了，腳凍得通紅。張桂蘭看到了，二話不說就把她的腳拽進自己懷里，用自己的體溫給她焐腳。
“媽，你的手怎么這么暖和？”那時候的周蔓，仰著小臉問。
“因為媽是大人啊?！睆埞鹛m笑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等媽老了，就該你給媽焐腳了?！?/p>
“嗯！”周蔓重重地點頭，“等我長大了，一定天天給媽焐腳，讓媽冬天也暖暖和和的?！?/p>
那時候的承諾，猶在耳邊，可承諾的人，卻早已變了模樣。
透析結(jié)束，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雪還在下，絲毫沒有停的意思。
周蔓走出醫(yī)院，站在門口，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突然覺得一陣茫然。她不知道該去哪里，也不知道該做什么。
回那個冰冷的出租屋？她有點害怕，害怕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可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她裹緊圍巾，深吸一口氣，走進了那片風(fēng)雪里。
等她回到出租屋，已經(jīng)快天黑了。她渾身都濕透了，冷得瑟瑟發(fā)抖。一進門，她就把自己扔在床上，連脫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
屋子里比早上更冷，像是一個冰窖。她把那兩床舊棉被都蓋在身上，可還是感覺不到一點暖意。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了。
周蔓心里一緊，這個時間，會是誰？
她掙扎著爬起來，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往外看。
是房東。
她打開門，房東手里拿著一個暖水袋，站在門口。
“姑娘，我看你一個人住，屋里又沒暖氣，肯定冷得不行?！狈繓|把暖水袋遞給她，“這個你先用著吧，灌點熱水，能暖和點?！?/p>
周蔓愣住了，看著那個半舊的暖水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拿著吧，”房東把暖水袋塞進她手里，“別客氣。我就是看你一個小姑娘，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p>
暖水袋是溫的，大概是房東剛灌了熱水。掌心傳來的暖意，一點點蔓延開來，流進心里。
“謝謝大叔，太謝謝你了?！敝苈穆曇粲悬c哽咽。
“謝啥，鄰里鄰居的?！狈繓|擺擺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突然嘆了口氣，“姑娘，我問你句話，你別不高興啊?！?/p>
周蔓點點頭：“大叔，你說吧?！?/p>
“你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房東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你家人呢？怎么不管你？這么冷的天，連個暖氣都沒有，他們就不心疼？”
家人？
這兩個字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刺進周蔓的心臟。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房東看著她通紅的眼睛，也沒再多問，只是嘆了口氣：“行了，不打擾你休息了。這個月的房租，你要是手頭緊，就再緩緩，沒事?！?/p>
說完，房東轉(zhuǎn)身走了。
周蔓站在門口，手里緊緊攥著那個暖水袋，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她關(guān)上門，背靠著門板，慢慢滑坐在地上。
是啊，她的家人呢？
她的母親，那個曾經(jīng)把她的手揣進懷里，說要給她焐一輩子手的母親，現(xiàn)在卻巴不得她早點死。
她的父親，那個沉默寡言，卻會在她生病時偷偷給她買糖吃的父親，現(xiàn)在卻只會說“丫頭片子遲早嫁人，錢不給兒子給誰”。
她的弟弟，那個小時候總跟在她身后，甜甜地喊著“姐姐”的弟弟，現(xiàn)在卻覺得她的付出是理所當(dāng)然，甚至搶走了她的救命錢。
他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可也是傷她最深的人。
她把暖水袋抱在懷里，感受著那一點點微弱的暖意。這來自陌生人的善意，竟然比她那所謂的家人，給她的溫暖還要多。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懷里的暖水袋漸漸涼了，她才慢慢爬起來。
她找到一個水壺，灌了些自來水，放在那個掉漆的電熱壺里加熱。水開了，她把熱水倒進那個暖水袋里，然后緊緊抱在懷里。
暖意重新傳來，雖然微弱，卻足以讓她稍微緩解一下那深入骨髓的寒冷。
她躺在床上，抱著暖水袋，看著窗外依舊飛舞的雪花，心里一片死寂。
這個冬天，似乎格外漫長。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過去，也不知道未來會是什么樣子。
她只知道，她現(xiàn)在很累，很累。
她閉上眼睛，抱著那個暖水袋，在冰冷的被窩里，慢慢沉入了夢鄉(xiāng)。夢里，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躺在張桂蘭溫暖的懷抱里，聽著母親溫柔的哼唱，再也沒有寒冷，再也沒有痛苦。
可夢總會醒。
第二天早上，她還是會在冰冷的被窩里醒來，還是要面對那個冰冷的世界，還是要一個人，在這寒冬里，艱難地前行。
只是，那個來自陌生人的暖水袋，成了她在這漫長寒冬里，唯一的一點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