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蔓把銀行卡插進ATM機時,手指還在微微發(fā)顫。屏幕上跳出“余額:50000.00”的數(shù)字,她盯著那串?dāng)?shù)字看了足足半分鐘,眼睛突然就熱了。
這是陳陽留下的那張卡。她猶豫了三天,終究還是沒忍住。不是因為貪念,是透析科護士又發(fā)來的催費短信像針一樣扎在心上——“周女士,您已欠費9600元,本周內(nèi)再不補繳,將暫停透析治療?!?/p>
9600元,是她三次透析的費用,是她現(xiàn)在能活著的唯一依仗。
她按下轉(zhuǎn)賬鍵,將錢轉(zhuǎn)到自己那張早已見底的工資卡上。操作完成的提示音響起時,她長長舒了口氣,像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陽光透過銀行的玻璃窗照在她臉上,帶著一絲久違的暖意。
或許,真的能撐過去。她想。
從銀行出來,她沒直接回出租屋,而是繞路去了醫(yī)院繳費處。把錢存進住院賬戶的那一刻,她甚至敢抬頭看一眼走廊里貼著的宣傳畫——上面印著“腎移植術(shù)后康復(fù)患者”的笑臉,曾經(jīng)覺得刺眼,現(xiàn)在竟有了一絲微弱的盼頭。
“周女士,”收費處的工作人員核對完信息,抬頭看了她一眼,“您這費用剛好夠到下次透析,后續(xù)還得及時存上?!?/p>
“我知道,謝謝?!敝苈c點頭,指尖摸著繳費單邊緣,紙質(zhì)粗糙,卻比任何奢侈品都讓她安心。
走出醫(yī)院,風(fēng)里帶著初春的涼意,卻吹不散她心頭那點剛冒頭的暖意。她甚至去路邊的小攤買了個熱乎乎的烤紅薯,捧在手里,燙得指尖發(fā)紅,心里卻熨帖得很。
回到出租屋,她把繳費單小心翼翼地夾在病歷本里,放在枕頭底下。這是她的救命符,是她還能喘氣的證明。
接下來的兩天,周蔓難得睡了兩個安穩(wěn)覺。雖然出租屋依舊冷得像冰窖,雖然手腕上的透析針眼還在隱隱作痛,但她知道,至少下周,她還能躺在那張熟悉的透析床上,讓機器幫她過濾掉身體里那些該死的毒素。
周三早上,她被手機短信提示音吵醒。迷迷糊糊摸過手機,屏幕上跳出的銀行短信讓她瞬間清醒——
“【XX銀行】您尾號3721的賬戶于09:15支出9600元,當(dāng)前余額:40400.00元。”
是醫(yī)院自動扣費的短信。周蔓松了口氣,剛想把手機塞回枕頭底下,又一條短信跳了出來,來自透析科護士:
“周女士,系統(tǒng)顯示扣費失敗,您的住院賬戶余額仍為0,請盡快核查賬戶情況,避免影響治療?!?/p>
扣費失???
周蔓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點開銀行APP,輸入密碼時,手指突然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賬戶明細頁面加載出來的瞬間,她的呼吸驟然停住了。
除了早上那筆9600元的支出顯示“交易失敗”,在昨天下午14:27,還有一筆刺眼的支出記錄——“ATM取現(xiàn) 40000.00元”。
40000元。
陳陽留下的五萬塊,她剛轉(zhuǎn)過來的五萬塊,一夜之間只剩下了一萬塊,還被凍結(jié)了9600元的扣款。
周蔓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她反復(fù)刷新頁面,確認那串?dāng)?shù)字不是幻覺。取現(xiàn)記錄后面跟著的ATM機地址,是市中心那家她從來沒去過的支行,距離周強住的小區(qū)不到一公里。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她的腦子里,讓她渾身發(fā)冷。
她的身份證!
上個月張桂蘭來出租屋找她,說周強要給孩子辦出生證明,需要用她的身份證做個“親屬關(guān)系公證”,還說“就用一天,辦完就還你”。她當(dāng)時病得昏昏沉沉,沒多想就給了。后來張桂蘭只字不提還身份證的事,她催過兩次,對方總說“忘了帶”“下次給你”,她竟也沒再堅持。
原來……
周蔓抓起外套,幾乎是踉蹌著沖出了出租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撞得她肋骨生疼。她攔了輛出租車,報出周強家的地址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姑娘,你沒事吧?”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臉色這么白。”
“沒事……”周蔓搖搖頭,指尖死死掐著掌心,掐出幾道深深的紅痕。疼痛讓她稍微清醒了些,可隨之而來的憤怒和恐慌,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
那不是普通的錢。那是陳陽帶著愧疚和善意的幫助,是她拒絕了無數(shù)次才勉強收下的尊嚴,是她現(xiàn)在能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出租車在周強住的小區(qū)門口停下。這是個中檔小區(qū),當(dāng)初買這套房的首付,有一半是她沒日沒夜打三份工攢出來的。她曾以為弟弟有了家,就能懂事些,現(xiàn)在看來,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的幻想。
小區(qū)門口停著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車牌還沒上,車身上的保護膜都沒撕干凈。周蔓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那是輛大眾邁騰,她在4S店門口見過,最低配也要二十多萬。
周強剛結(jié)婚一年,孩子剛出生,房貸車貸壓著,他哪來的錢買新車?
一個更讓她渾身冰涼的答案浮出水面。
她幾乎是跑著沖進單元樓,電梯里的數(shù)字每跳一下,她的心跳就跟著漏一拍。到了五樓,周強家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韽埞鹛m的笑聲,還有嬰兒的哭鬧聲。
“……媽跟你說,那錢取出來的時候,我手都抖了!五萬塊啊,那死丫頭片子不知道藏哪的私房錢……”
“媽你真棒!”是周強的聲音,帶著得意的笑,“這車開著就是不一樣,比我之前那破二手車強多了!昨天帶麗麗去產(chǎn)檢,人家都以為我發(fā)大財了……”
“那是!也不看是誰兒子!”張桂蘭的聲音拔高了些,“等過陣子再給孩子買個金手鐲,跟他那金鎖湊一套,咱周家也得有個體面……”
周蔓站在門口,聽著里面其樂融融的對話,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凍住了。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了門。
客廳里的笑聲戛然而止。
張桂蘭坐在沙發(fā)上,懷里抱著剛滿月的孫子,看到她進來,臉色瞬間變了,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像是想把孩子藏起來。
周強正拿著一塊布擦車鑰匙,看到她,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絲不自然的尷尬。他妻子麗麗坐在旁邊喂奶,抬頭看了周蔓一眼,眼神里帶著警惕和嫌惡。
“姐?你怎么來了?”周強站起身,把車鑰匙往茶幾上一放,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輕響,像是在炫耀。
周蔓的目光落在那串鑰匙上,又掃過窗外那輛嶄新的轎車,最后定格在張桂蘭臉上。
“我的錢呢?”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顫抖。
“什么錢?”張桂蘭眼神閃爍,避開她的目光,“你這孩子,進門就問錢,沒看到你侄子在這兒嗎?嚇著孩子怎么辦?”
“我工資卡里的五萬塊!”周蔓提高了音量,胸口劇烈起伏著,“昨天下午被人取走了四萬,是不是你干的?我的身份證呢?”
張桂蘭的臉“唰”地白了,嘴硬道:“你胡說什么!我什么時候拿你錢了?別血口噴人!”
“我查了銀行記錄!就在你們小區(qū)門口的ATM機取的!”周蔓往前走了一步,逼視著她,“我身份證一直在你那!不是你是誰?那錢是我救命的錢!我要交透析費的!”
“透析費透析費!你就知道你的透析費!”張桂蘭被戳穿,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孩子往麗麗懷里一塞,站起身指著周蔓的鼻子罵,“你弟弟買輛車怎么了?他是你親弟弟!他過得體面,你臉上就沒光嗎?那點錢放你那兒也是閑著,給你弟買輛車怎么了?”
“閑著?”周蔓氣得渾身發(fā)抖,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那是我拿命換來的錢!我每透析一次就像扒一層皮,那錢是我活下去的指望!你們怎么能……怎么能這么對我?”
“姐,你少說兩句吧?!敝軓姲欀迹Z氣帶著不耐煩,“不就是幾萬塊錢嗎?至于這么興師動眾的?我這不是剛買了車手頭緊嗎?等我緩過來了,還你就是了。”
“還我?”周蔓看著眼前這個一臉理所當(dāng)然的弟弟,突然覺得無比陌生。這還是那個小時候跟在她身后,甜甜地喊“姐姐”,會把偷偷藏的糖塞給她的小男孩嗎?
“你怎么還?”她笑了,笑得眼淚直流,“用你還沒還清的房貸?用你孩子的奶粉錢?還是等我死了,從我的骨灰盒里摳出來還?”
“周蔓你說話別這么難聽!”周強的臉色沉了下來,“我是你弟!你幫我點怎么了?小時候我不也護著你嗎?現(xiàn)在讓你拿點錢,就跟要你命似的!”
“是要我的命!”周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絕望的嘶吼,“我現(xiàn)在就靠那點錢透析!沒有透析,我活不了!你們明知道我生病,明知道那錢是我的救命錢,你們還是搶!你們到底有沒有心啊!”
她的聲音太大,嚇到了懷里的嬰兒,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麗麗立刻皺起眉,抱著孩子站起身:“周蔓你干什么?嚇著孩子了!有話不能好好說嗎?不就是幾萬塊錢,值得你跑到家里來鬧?”
“幾萬塊錢?”周蔓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剛懷孕的時候,我媽逼我給你買燕窩,我沒錢,她就在電話里罵我冷血!現(xiàn)在她搶了我的救命錢給你老公買新車,你覺得很正常?”
麗麗的臉白了白,沒說話,只是抱著孩子進了臥室,一副眼不見為凈的樣子。
“你看看你!”張桂蘭指著她,氣得渾身發(fā)抖,“好好的家被你攪得雞犬不寧!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白眼狼!你弟過得好,你不開心嗎?非要看著我們?nèi)腋阋粯痈F酸,你才甘心?”
“我沒有……”周蔓的聲音低了下去,眼淚模糊了視線,“我只是……想活下去……”
她看著眼前這對母子,他們臉上沒有絲毫愧疚,只有被打擾的不耐煩,和一種“你就該付出”的理所當(dāng)然。十年間她為這個家付出的一切,那些被榨干的青春、健康和積蓄,在這一刻,都變成了笑話。
“行了姐,別說了?!敝軓姴荒蜔┑負]揮手,從錢包里掏出幾百塊錢,扔在她面前的茶幾上,“這是我身上所有的現(xiàn)金,你先拿著。剩下的錢,我以后慢慢還你。你趕緊走吧,別在這兒添堵?!?/p>
幾張皺巴巴的鈔票躺在茶幾上,像在無聲地嘲笑著她的狼狽。
周蔓看著那錢,又看看周強那張年輕卻刻薄的臉,突然覺得一陣徹骨的寒冷。她慢慢彎下腰,撿起那幾張錢,然后用力扔在周強臉上。
“周強,”她一字一句地說,聲音平靜得可怕,“這錢,我不要了。但你記住,從今天起,我不是你姐,你也不是我弟。我們之間,兩清了?!?/p>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沒有再看那對母子一眼。
走出單元樓,陽光刺眼。那輛嶄新的黑色轎車停在陽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周蔓看著它,突然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她蹲在路邊,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眼淚直流。路過的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她卻渾然不覺。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是醫(yī)院打來的。她看著屏幕亮了又暗,最終也沒接。
住院賬戶里只剩下400塊,不夠一次透析的費用。
她的救命錢,變成了弟弟的新車。她的親情,變成了插向她心臟最鋒利的刀。
周蔓慢慢站起身,漫無目的地走在馬路上。初春的風(fēng)依舊很冷,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她不知道該去哪里,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口袋里的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條短信,來自一個陌生的號碼:
“周女士,您的透析預(yù)約已取消。若有疑問,請聯(lián)系透析科。”
最后的希望,也沒了。
周蔓停下腳步,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看著眼前這個繁華卻冰冷的世界,突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洶涌而出,再也止不住。
原來,這世上最狠的刀,從來都不是外人給的,而是來自你最親的人。
她掏出口袋里那張陳陽留下的銀行卡,卡片邊緣硌得手心生疼。她走到路邊的垃圾桶旁,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扔。
不是還抱有希望,是想記住這一刻的疼。
疼到骨子里,疼到能讓她徹底清醒的疼。
周蔓深吸一口氣,抹掉臉上的眼淚,轉(zhuǎn)身朝著醫(yī)院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她不能就這么倒下。
至少,不能倒在他們希望的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