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響起時，周蔓正蜷縮在被子里數(shù)天花板上的裂紋。
第三十七道。斜斜的，像一道干涸的淚痕。
出租屋的門是老式的木門，隔音差得很，樓道里誰家炒菜、誰家吵架，都聽得一清二楚?？蛇@敲門聲卻格外輕，篤、篤、篤，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不像張桂蘭那種恨不得把門砸爛的架勢。
會是誰？
周蔓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這個時間，這個地點(diǎn)，除了房東，她想不出還有誰會來找她。
她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被子滑落，一股寒意瞬間裹住了她。透析后身體里的水分還沒完全排凈，四肢沉甸甸的，像灌了鉛。她扶著墻，一步一步挪到門口，透過貓眼往外看。
看清門外人的那一刻，周蔓的呼吸猛地頓住了。
是陳陽。
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羽絨服，領(lǐng)子立著，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手里提著一個果籃，站在樓道那盞昏黃的燈泡下，身影被拉得很長。
怎么會是他？
周蔓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她下意識地想躲，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敲門聲又響了幾下，依舊很輕。
“周蔓，我知道你在里面?！标愱柕穆曇舾糁T板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我就站一會兒，說幾句話就走?！?/p>
周蔓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該來的，總會來的。躲是躲不掉的。
她擰開門鎖，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陳陽抬起頭，看到她的瞬間，眼神明顯暗了一下。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后快速移開，落在她身后那間昏暗破敗的出租屋里。
“我能進(jìn)去嗎？”他問，語氣很客氣，帶著一種刻意保持的距離。
周蔓側(cè)身讓他進(jìn)來，沒說話。
陳陽走進(jìn)屋，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霉味撲面而來。他皺了皺眉，目光掃過屋里的陳設(shè)：掉漆的衣柜，缺腿的桌子，床上那兩床薄薄的舊棉被，還有窗臺上放著的一排藥瓶。
他的眼神越來越沉，握著果籃的手指微微收緊。
“坐吧?！敝苈噶酥改菑埼ㄒ荒茏囊巫?，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陳陽放下果籃，在椅子上坐下，身體坐得筆直，像個拘謹(jǐn)?shù)目腿恕?/p>
屋里一時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風(fēng)聲，還有兩人略顯局促的呼吸聲。
周蔓低著頭，盯著自己磨得發(fā)白的褲腳，不敢看他。她能感覺到陳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探究和……或許是她錯覺的心疼。
“你……”陳陽先開了口，聲音有些不自然，“還好嗎？”
周蔓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沒笑出來?！巴玫摹！?/p>
這句明顯言不由衷的話，讓陳陽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沒再追問，而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放在桌子上。
“這是市中心醫(yī)院腎內(nèi)科李主任的名片，”他說，“我托朋友認(rèn)識的，他在這方面是專家。你拿著這個去找他，他會好好幫你看的?！?/p>
周蔓看著那張名片，沒去拿?！爸x謝你，不用了。我現(xiàn)在的醫(yī)院挺好的?！?/p>
“周蔓，”陳陽的語氣重了些，“我知道你在逞強(qiáng)。你現(xiàn)在的情況，需要更好的治療。錢的事……”
“錢的事不用你操心?！敝苈⒖檀驍嗨?，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我自己能解決。”
陳陽看著她緊繃的側(cè)臉，眼神暗了暗。他沉默了幾秒，從錢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名片旁邊。
“這里面有五萬塊錢，”他的聲音放低了些，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jiān)持，“你先拿著。不夠的話，再跟我說?！?/p>
周蔓的目光落在那張銀行卡上，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抬起頭?！瓣愱?，你什么意思？”
她的眼睛紅了，里面帶著憤怒，還有一絲委屈?！澳闶遣皇怯X得我現(xiàn)在很可憐？需要你的施舍？”
“我不是這個意思?！标愱栠B忙解釋，“我只是……”
“只是什么？”周蔓的聲音帶著哭腔，“只是覺得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很活該？還是覺得，看在我們過去的情分上，施舍我一點(diǎn)錢，就能心安理得？”
“周蔓！”陳陽的聲音也提高了，“你能不能別這么鉆牛角尖？我是真心想幫你！”
“真心？”周蔓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你的真心，應(yīng)該給你老婆！不是給我這個前女友！陳陽，你結(jié)婚了！你忘了嗎？”
這句話像一把刀，狠狠插進(jìn)兩人之間。陳陽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頹然地垂下了肩膀。
“我知道我結(jié)婚了?！彼穆曇舻土讼氯?，帶著一絲疲憊和無奈，“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我不能看著你這樣下去?！?/p>
他頓了頓，抬起頭，認(rèn)真地看著周蔓的眼睛?！拔腋移拮诱f了你的情況，她……她也同意我來看看你，幫幫你。”
周蔓愣住了。
“她是個很好的人?！标愱柕恼Z氣緩和了些，“她知道我們以前的事，但她相信我，也覺得……你不該被這樣對待。”
周蔓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酸酸澀澀的。她想象著陳陽的妻子，那個素未謀面的女人，竟然會同意丈夫來幫助前女友。她突然覺得很諷刺，也很羞愧。
“對不起?！彼拖骂^，聲音小了下去，“我剛才……不該那么說?！?/p>
陳陽搖搖頭，沒再追究。他把那張銀行卡往她面前推了推?！斑@錢，你必須拿著。就當(dāng)是……我借你的。等你以后好了，再還我?！?/p>
周蔓看著那張卡，手指蜷縮了一下。她需要錢，太需要了。透析費(fèi)，藥費(fèi)，房租……每一筆都像一座小山，壓得她喘不過氣。這五萬塊，能解她燃眉之急，甚至能讓她換個好點(diǎn)的醫(yī)院，接受更好的治療。
可是……
“陳陽，”她抬起頭，眼神里帶著一絲懇求，“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錢，我不能要?！?/p>
“周蔓！”陳陽的語氣有些急了，“你能不能別總想著那些沒用的自尊心？你的身體要緊！”
“這不是自尊心的問題！”周蔓也急了，“這是原則問題！你結(jié)婚了，我們就應(yīng)該保持距離！我不能因?yàn)槲易约旱氖?，影響你的生活！?/p>
“不會影響的?！标愱枅?jiān)持道，“我妻子真的同意了。她說，救人要緊?！?/p>
周蔓看著他認(rèn)真的眼神，心里的防線一點(diǎn)點(diǎn)松動。她知道陳陽不是那種趁人之危的人，也知道他說的可能是真的?？墒恰?/p>
“我真的不能要?！彼罱K還是搖了搖頭，語氣堅(jiān)定，“謝謝你來看我，也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自己的路，我得自己走。”
陳陽定定地看了她幾秒，眼神復(fù)雜。有無奈，有心疼，還有一絲……或許是她看錯的失望。
他沒再堅(jiān)持，只是拿起那張銀行卡，塞進(jìn)她手里。
周蔓下意識地想推開，卻被他按住了手。他的手心很暖，和她冰涼的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卡你先拿著，”他的聲音放得很柔，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就算你不用，放著也行。密碼是你的生日?！?/p>
周蔓的身體猛地一僵。
她的生日。
這個她以為早就被他遺忘的日子，他竟然還記得。
記憶像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涌了出來。
那年她生日，陳陽用攢了一個月的零花錢，給她買了一條項(xiàng)鏈，上面掛著一個小小的月亮吊墜。他說：“周蔓，以后你的每一個生日，我都陪你過。”
后來分手那天，也是她的生日。她收到他最后一條短信，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再后來，她才知道，那條短信，是張桂蘭故意留著讓她看的，而其他的，都被刪掉了。
想到這里，周蔓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陳陽松開了手，那張銀行卡靜靜地躺在她冰涼的手心里，帶著他殘留的溫度。
“我走了?！彼酒鹕恚闷鹨伪成系耐馓?，“李主任那邊，你再考慮考慮。有什么事，隨時給我打電話。”
周蔓低著頭，沒看他，也沒說話。
陳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他停了一下，背對著她說：“周蔓，別硬撐著?；钕氯?，比什么都重要?！?/p>
說完，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被輕輕帶上，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
屋子里又恢復(fù)了寂靜，只剩下周蔓一個人。
她低頭看著手心里的那張銀行卡，卡片很薄，卻重得讓她幾乎握不住。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大顆大顆地砸在卡片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她知道，陳陽是真心想幫她。或許還有他那個素未謀面的妻子，也是個善良的人。
可是，她不能要。
有些東西，一旦接受了，就再也說不清了。她已經(jīng)毀了自己的生活，不能再去打擾陳陽的。
周蔓慢慢站起身，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
陳陽的身影正走在樓下那條積著薄雪的小路上，背影挺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他走到路口，回頭望了一眼這棟破舊的居民樓，然后轉(zhuǎn)身，消失在街角。
周蔓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她回到桌前，拿起那張銀行卡，還有那張印著“李主任”名字的名片。
她把名片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錢包里，然后拿著銀行卡，走到窗邊，對著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看了很久。
最終，她還是把銀行卡放進(jìn)了床頭柜的抽屜里，鎖了起來。
或許，她不會用。或許，在某個走投無路的時刻，她會忍不住……
周蔓不知道。
她只知道，現(xiàn)在的她，還能再撐一會兒。
她走到桌前，拿起陳陽帶來的那個果籃。里面有蘋果、香蕉、橙子，都是她以前喜歡吃的。水果很新鮮，一看就花了心思挑選。
她拿出一個蘋果，用清水洗了洗。蘋果很涼，握在手里，冰得指尖發(fā)麻。
她咬了一口，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屋子里格外清晰。酸甜的汁液在舌尖蔓延開來，帶著一絲久違的暖意。
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砸在蘋果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
周蔓靠在墻上，一邊吃著蘋果，一邊無聲地哭著。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才慢慢止住眼淚。
蘋果只吃了一半，剩下的放在桌子上。她走到床邊，躺下，把自己裹在冰冷的被子里。
手心里似乎還殘留著銀行卡的溫度，還有陳陽那句“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或許，他說得對。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哪怕，活得像現(xiàn)在這樣，卑微而艱難。
周蔓閉上眼睛，疲憊地嘆了口氣。
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么，但至少，她還能睜開眼睛，看到新的太陽。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