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鉆進(jìn)鼻腔時,周蔓正盯著天花板上的水漬發(fā)呆。那片暗黃色的印記像一張人臉,每次透析時她都能從上面看出不同的表情——今天像在哭,嘴角耷拉著,眼角掛著兩道深色的淚痕。
水腫還沒完全消下去,皮膚緊繃得發(fā)亮,稍微動一下就牽扯著五臟六腑疼。透析科主任特批的那次緊急透析,只排出了她體內(nèi)三分之一的多余水分,遠(yuǎn)遠(yuǎn)不夠。護(hù)士說她的肌酐指標(biāo)還在往上飆,再這么拖下去,隨時可能引發(fā)心衰和尿毒癥腦病。
“周姐,有人來看你?!弊o(hù)士小王的聲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周蔓轉(zhuǎn)過頭,看見張桂蘭拎著個保溫桶站在病房門口,穿的還是那件暗紅色的舊棉襖,袖口磨得發(fā)亮。她的頭發(fā)燙成了小卷,用一根黑皮筋扎在腦后,幾縷沒扎住的碎發(fā)貼在汗津津的額頭上。
這是周蔓被暫停透析后,張桂蘭第一次來看她。
心臟在胸腔里莫名地縮了一下,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周蔓別過臉,重新看向天花板上的水漬,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來干什么。”
“來看你唄?!睆埞鹛m走進(jìn)來,把保溫桶往床頭柜上一放,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還能來看誰?你弟弟上班,麗麗在家?guī)Ш⒆?,家里就我閑人一個?!?/p>
她的語氣聽不出喜怒,眼神在病房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周蔓水腫的腿上,眉頭皺了皺,沒說話。
病房里一時靜得可怕,只有隔壁床大爺?shù)暮粑鼨C(jī)發(fā)出規(guī)律的“呼呼”聲。
“給你燉了點雞湯?!睆埞鹛m打開保溫桶,一股油膩的香味飄出來,“麗麗剛出月子,家里殺了只老母雞,給你盛了點過來?!?/p>
周蔓胃里一陣翻騰。她現(xiàn)在根本消化不了這種油膩的東西,醫(yī)生說她要嚴(yán)格控制蛋白質(zhì)攝入,不然會加重腎臟負(fù)擔(dān)。
“我不能喝?!彼吐曊f。
“怎么不能喝?”張桂蘭舀了一勺湯,撇著上面的油花,“補(bǔ)補(bǔ)身子!你看你虛的,風(fēng)一吹就倒。我跟你說,別總聽醫(yī)生瞎咧咧,該吃就得吃,不然哪有抵抗力?”
她把一個搪瓷碗往周蔓面前推了推,碗沿上還沾著點沒洗干凈的菜渣。“趁熱喝,涼了就腥了。”
周蔓沒動,目光落在那碗飄著油花的雞湯上,突然覺得很諷刺。在她被暫停透析、命懸一線的時候,她的母親送來一碗她根本不能喝的雞湯,就像在她快要渴死的時候,遞過來一杯鹽水。
“我真的不能喝?!敝苈终f了一遍,聲音提高了些,“醫(yī)生不讓吃油膩的。”
張桂蘭舀湯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看她,眼神里帶著點不耐煩:“你怎么這么多事?我好心好意給你燉的雞湯,你還挑三揀四?”
“我不是挑……”
“行了別說了!”張桂蘭把勺子往保溫桶里一扔,濺出幾滴油湯落在被單上,“不喝拉倒!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
她站起身,在病房里來回踱了兩圈,像是有什么話想說又不好開口。最后,她在周蔓床邊坐下,嘆了口氣,語氣突然軟了下來:“蔓蔓啊,媽知道你心里有氣。”
周蔓沒接話,等著她的下文。她太了解張桂蘭了,這種突如其來的示弱,往往是為了更過分的要求做鋪墊。
“你這病……是挺遭罪的?!睆埞鹛m搓著手,眼神飄忽不定,“透析費也貴,一次就好幾千,誰家也扛不住這么造。”
她頓了頓,看周蔓沒反應(yīng),又繼續(xù)說:“你弟弟那車……買都買了,總不能再退回去吧?人家4S店說了,退車要扣好幾萬違約金,不劃算?!?/p>
“他車貸一個月多少?”周蔓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冰。
張桂蘭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含糊道:“也……也不多,就五千來塊?!?/p>
五千塊。周蔓在心里冷笑。她現(xiàn)在一次透析就要三千二,一個月四次,就是一萬二千八。她弟弟一個月五千的車貸,在她母親眼里“不多”,而她的救命錢,卻成了“這么造”。
“媽跟你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埋怨誰。”張桂蘭察言觀色,趕緊換了個語氣,“媽是想跟你商量個事?!?/p>
周蔓抬起眼皮,第一次正眼看她:“什么事?!?/p>
張桂蘭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蔓蔓,你看你那小公寓……能不能先賣了?”
“你說什么?”周蔓以為自己聽錯了,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那套小公寓是她工作第五年買的,四十平米,在城郊的一個老小區(qū)。首付是她省吃儉用攢了三年的錢,加上當(dāng)年公司發(fā)的年終獎,貸款貸了十五年,現(xiàn)在還有八年才能還清。
那是她唯一的房產(chǎn),是她計劃著老了之后,跑不動透析了,可以住得離醫(yī)院近一點的地方,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稱得上“家”的東西。
“你別激動,聽我說完?!睆埞鹛m連忙按住她的胳膊,被周蔓猛地甩開。
“那是我的房子!”周蔓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胸口劇烈起伏著,“是我以后養(yǎng)老的地方!你讓我賣了它?”
“我知道那是你的房子!”張桂蘭的聲音也提高了,“可你現(xiàn)在不是急需錢嗎?賣了房子,先把你弟弟的車貸還上,剩下的錢夠你透析好一陣子了!等你弟弟緩過來了,再幫你重新買一套不就行了?”
“重新買一套?”周蔓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拿什么給我重新買?拿他那五千塊的車貸?還是拿他兒子的金鎖?”
“周蔓你怎么說話呢!”張桂蘭的臉色沉了下來,“我這不是為了你好嗎?你現(xiàn)在沒錢透析,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死?賣了房子,你能透析,你弟弟也不用天天被車貸壓著,一舉兩得的事!”
“一舉兩得?”周蔓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悲涼,“是對你和周強(qiáng)一舉兩得吧?用我最后的養(yǎng)老房,換你們的輕松自在?”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張桂蘭氣得拍了下大腿,“什么叫我們的輕松自在?那錢不也有你的一份嗎?還能讓你活下去!你以為我愿意讓你賣房子?我這是沒辦法!”
“沒辦法就可以搶我的房子?”周蔓的聲音陡然拔高,引來了隔壁床家屬的側(cè)目,“張桂蘭,你是不是忘了,那房子是我用血汗錢買的!是我打算老了住的!不是給你兒子還車貸的!”
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她母親,張桂蘭愣了一下,隨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你敢叫我名字?周蔓你個白眼狼!我白養(yǎng)你這么大了!我讓你賣房子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讓你能透析,能活下去!你倒好,狗咬呂洞賓!”
“活下去?”周蔓看著她猙獰的臉,突然覺得一陣好笑,“用我最后的房子換我活下去的資格?你是不是覺得我傻?房子賣了,我以后住哪?等我錢花完了,你們是不是還要把我扔出去?”
“你……”張桂蘭被問得啞口無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病房里的氣氛降到了冰點,隔壁床的大爺被吵醒了,虛弱地咳嗽著。他的家屬連忙走過來,給周蔓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小聲點。
周蔓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著胸腔里翻騰的怒火。她知道,跟張桂蘭吵下去沒用,只會讓自己更生氣,更傷身。
“我不賣。”她閉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那是我唯一的房子,誰也別想打它的主意?!?/p>
“周蔓!”張桂蘭的聲音尖利得像指甲劃過玻璃,“你別給臉不要臉!我告訴你,這房子你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
周蔓沒理她,像是沒聽見一樣。
張桂蘭看著她油鹽不進(jìn)的樣子,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走到周蔓床邊,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詭異的誘惑:“蔓蔓,媽跟你做個交易怎么樣?”
周蔓睜開眼睛,看著她。
“你把房子賣了,錢先給你弟還車貸,剩下的錢給你透析?!睆埞鹛m的眼神閃爍著,像在打什么算盤,“只要你答應(yīng),媽就……媽就去給你配型?!?/p>
配型。
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在周蔓的腦子里炸開了。
她猛地坐起身,因為動作太急,牽扯到胸口的傷口,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但她顧不上這些,死死地盯著張桂蘭:“你說什么?”
“我說,只要你把房子賣了,我就去給你配型?!睆埞鹛m重復(fù)了一遍,語氣肯定,“只要配型成功,媽就把腎捐給你!到時候你病好了,能上班掙錢了,還怕買不起房子?”
周蔓看著她,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著,幾乎要蹦出來。
捐腎。
這是她生病以來,最渴望的事情。也是她心里最深的痛。
她想起那張被張桂蘭撕碎的配型報告,想起她偷聽到的那句“讓她透析去死”,想起她被逼喝“神藥”時的決絕。
現(xiàn)在,這個女人,竟然用“捐腎”作為籌碼,來逼她賣掉自己唯一的房子。
周蔓看著張桂蘭那張寫滿算計的臉,突然笑了。
先是低低的笑,然后越來越響,最后變成了近乎瘋狂的大笑。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笑得渾身發(fā)抖,笑得胸口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周蔓你瘋了?笑什么!”張桂蘭被她笑得心里發(fā)毛,后退了一步。
周蔓笑了很久,直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慢慢停下來。她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看著張桂蘭,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張桂蘭,”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你真讓我惡心?!?/p>
張桂蘭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你說什么?”
“我說,你讓我惡心?!敝苈貜?fù)道,“用捐腎來換我的房子?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把你的腎當(dāng)什么了?”
“我那不是沒辦法嗎!”張桂蘭梗著脖子喊道,“我也是為了你好!為了這個家好!”
“為了我好?”周蔓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嘲諷,“為了我好,你會在我生病的時候,把我的救命錢拿去給你兒子買新車?為了我好,你會逼我喝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想讓我早點死?為了我好,你會用捐腎來逼我賣掉唯一的房子?”
“你……”張桂蘭被問得啞口無言,只能用手指著周蔓,氣得渾身發(fā)抖。
“你的腎,我不稀罕。”周蔓的聲音冷得像冰,“我的房子,誰也別想動。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周蔓你別后悔!”張桂蘭見交易不成,徹底撕破了臉,“我告訴你,這是你唯一的機(jī)會!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到時候你透析透死了,可別怨我!”
周蔓沒理她,重新躺下,閉上眼睛,把臉轉(zhuǎn)向墻壁。
張桂蘭看著她油鹽不進(jìn)的樣子,氣得狠狠跺了跺腳,拿起保溫桶,摔門而去。
病房門被“砰”地一聲關(guān)上,震得墻壁上的灰塵都掉了下來。
周蔓躺在病床上,聽著張桂蘭的腳步聲在走廊里漸漸遠(yuǎn)去,眼淚終于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枕巾。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腰側(cè),那里,本該有一個健康的腎臟,過濾掉體內(nèi)的毒素,讓她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可現(xiàn)在,那里只有一片冰冷的皮膚,和一顆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
她想起自己買那套小公寓時的情景。
那是她工作的第五年,省吃儉用,加上年終獎,終于湊夠了首付。拿到鑰匙那天,她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坐了一下午,想象著自己老了之后的樣子。
她會在陽臺上種滿綠蘿,在窗臺上放一個小小的魚缸,在客廳里擺一張舒服的沙發(fā)。透析完了,她可以坐在沙發(fā)上看看電視,或者畫畫。不用太大,夠她一個人住就行。
那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唯一的念想。
現(xiàn)在,有人想把它奪走,用一個虛假的“捐腎”承諾。
周蔓閉上眼睛,眼淚流得更兇了。
她知道,張桂蘭不會善罷甘休。
這個女人,為了她的寶貝兒子,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包括毀掉她最后的希望。
但她不會讓她得逞的。
絕不。
周蔓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這種疼痛讓她保持著清醒,也讓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那套房子,是她的底線。
誰也不能碰。
哪怕,付出任何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