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宮的檐角還在冒煙,黑灰隨著風(fēng)卷過廣場,落在魏延的甲胄上,像一層薄薄的霜。
他靠在宮門前的石獅子上,左臂的布條換了第三回,血依舊往外滲,把白麻布染成深褐。親衛(wèi)遞來的傷藥被他推在一邊——比起皮肉疼,心口那股沉甸甸的悶更磨人。張苞的蛇矛被豎在旁邊,矛尖朝下,扎進青石板半寸深,像座小小的墓碑。
“將軍,趙都伯求見?!庇H衛(wèi)低聲稟報。
魏延點點頭,沒說話。趙都伯走進來時,手里捧著個托盤,上面放著幾樣?xùn)|西:曹叡的龍冠、一枚刻著“魏”字的玉印,還有一串鑰匙?!皩④姡@是魏宮的符節(jié)和內(nèi)庫鑰匙,屬下已清點完畢,悉數(shù)奉上?!彼穆曇艉芄ы?,卻不敢抬頭看魏延。
魏延瞥了眼那頂龍冠,金絲斷裂,珍珠脫落,沾著的泥還沒擦干凈,像個破敗的玩物?!安軈蹦??”他問。
“在偏殿偏室,趙都伯派了兩個人看著,給他送了些吃食,沒敢松綁。”
“嗯。”魏延撿起那枚玉印,觸手冰涼,上面的“魏”字被摩挲得光滑,“告訴趙都伯,好好看押,別讓他?;??!?/p>
趙都伯應(yīng)了,轉(zhuǎn)身要走,又被魏延叫住:“李信呢?”
“在廣場上幫忙清點軍械,那小子……倒是勤快?!壁w都伯的聲音頓了頓,“他說……想跟著將軍,戴罪立功?!?/p>
魏延笑了笑,笑里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讓他跟著吧,是塊什么料,磨磨就知道了。”
趙都伯走后,廣場上的降兵漸漸散去,只剩下蜀軍士兵在收拾戰(zhàn)場。有人在搬運尸體,有人在修補被燒壞的宮墻,還有人圍著那面剛升起來的“漢”字旗,小聲議論著什么,眼里閃著興奮的光。
魏延看著那面旗,突然覺得有些恍惚。從子午谷出發(fā)時,他腦子里只有“奇襲”“擒王”這兩個詞,從未想過真的能站在這里,看著蜀漢的旗幟插在魏宮的門樓上。代價呢?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臂,又看了看旁邊的蛇矛,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將軍?!币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魏延轉(zhuǎn)頭,看見王常侍從一根廊柱后鉆出來,手里捧著個錦盒,臉上堆著諂媚的笑,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奴才……奴才參見將軍!將軍天威,一舉蕩平魏賊,實乃天命所歸啊!”
魏延挑眉,看著他懷里的錦盒:“這是什么?”
“是……是奴才藏起來的幾顆夜明珠,”王常侍獻寶似的打開錦盒,珠光在晨光下晃眼,“本是魏帝的私藏,奴才想著,這等寶物,只有將軍才配擁有……”
魏延沒接,只是盯著他:“宮城密道,你上次沒說全吧?”
王常侍的臉瞬間白了,磕頭如搗蒜:“奴才不敢!奴才說的句句屬實!只是……只是那密道盡頭的暗哨,奴才也是怕將軍受傷,才……”
“起來吧?!蔽貉哟驍嗨Z氣聽不出喜怒,“珠子留下,你滾吧?!?/p>
王常侍愣了一下,隨即喜出望外,連滾帶爬地跑了,跑出去幾步又回頭,似乎想再說些什么,卻被魏延冰冷的眼神嚇得趕緊溜走。
魏延拿起一顆夜明珠,對著光看了看。珠子很亮,卻冷冰冰的,不如張苞矛尖上的血暖和。他隨手將珠子扔給旁邊的親衛(wèi):“分了,給受傷的弟兄們補補身子?!?/p>
親衛(wèi)接住珠子,應(yīng)了聲“是”,卻沒立刻走,猶豫了一下說:“將軍,剛才收到斥候回報,說……說丞相的大軍,已經(jīng)過了祁山?!?/p>
魏延的動作頓了頓。諸葛亮來了?他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是怕?是盼?還是別的什么?他摸了摸懷里那張被血浸透的子午谷地圖,邊角都磨破了。
“知道了?!彼卣f,“讓斥候再探,丞相到了哪里,隨時報來?!?/p>
親衛(wèi)走后,廣場上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風(fēng)吹過旗幟的獵獵聲。魏延走到蛇矛旁,伸手握住矛桿。矛桿上還留著張苞的體溫,粗糙的木紋被汗水浸得發(fā)亮。他想起陽平關(guān)那次,張苞也是這樣握著矛,擋在他身前,笑著說“將軍快走”。
“傻小子?!蔽貉拥吐暳R了一句,眼眶有些發(fā)熱。他拔起蛇矛,扛在肩上,矛尖的血痂蹭在他的戰(zhàn)袍上,像朵開敗的花。
他轉(zhuǎn)身,慢慢往宮城里走。每一步都很沉,左臂的傷在拽著他,心里的重負也在拽著他。宮墻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長,罩著他的身影,像條沉默的路。
余燼還在冒煙,空氣里的焦糊味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新的氣息——那是勝利的味道,混著血、汗和說不清的酸楚,沉甸甸地壓在長安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