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德們在小木寺盤桓了七日。
七日后，道行方丈油盡燈枯的消息傳來。
這位一生守成、試圖在清規(guī)戒律與生存現(xiàn)實間尋找平衡的老僧。
終究沒能熬過這場權(quán)力的風暴。
方丈精舍內(nèi)，氣氛凝重。
寺中所有有頭臉的僧人都聚集在此。
道行的遺體安詳?shù)靥稍陂缴稀?/p>
江南三大高僧主持著簡單的入殮儀式。
儀式過后，便是決定小木寺未來命運的時刻------推舉新方丈。
精舍內(nèi)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釋法門和靜修身上。
釋法門臉色灰敗，眼神卻依舊不甘。
他強撐著站出來：
"諸位師兄弟！道行方丈圓寂，寺中不可一日無主！"
"貧僧不才，愿..."
"法門師兄！"靜修平靜地打斷了他。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精舍每一個角落。
"推舉方丈，乃寺中頭等大事。"
"關(guān)乎法脈傳承，寺運興衰。"
"豈能僅憑一己之愿？"
他轉(zhuǎn)向江南三大高僧，深深一躬：
"敢請圓覺長老、明性禪師、枯木大師。"
"為我小木寺主持公道，遴選賢能，以繼法席！"
這一手，徹底將釋法門逼到了墻角。
讓外人主持？而且是他剛剛得罪死的江南禪林？
圓覺長老緩緩開口。
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衲等客居貴寺，本不該僭越。"
"然道行師兄與我等有舊。"
"靜修師侄千里求援，拳拳護法之心可鑒。"
"貴寺法脈之爭，老衲等亦有耳聞目睹。"
他目光掃過釋法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佛門清凈地，當以德服人，以法度立身。"
"設(shè)壇耗資，供奉外道金身，已違清規(guī)；"
"更遑論挪用常住，此乃大戒！"
釋法門如遭雷擊。
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圓覺長老的話，等于徹底否定了他的資格！
枯木老和尚接口道：
"靜修師侄，雖年少。"
"然入寺以來，于寺有存亡繼絕之功。"
"開武僧護法，解衣食之憂；"
"立貨殖司，興寺產(chǎn)之利；"
"更兼慧眼明心，于邪法亂宗之際，力挽狂瀾，匡扶禪宗正統(tǒng)。"
"其行或有商賈之跡。"
"然其心，未嘗不是護寺弘法之誠！"
"老衲觀之，可當大任。"
明性禪師更是直接，環(huán)視眾僧：
"法脈傳承，貴在正統(tǒng)與擔當！"
"靜修師侄得江南禪林認可，承禪宗法脈。"
"更有興寺之能，護法之功！"
"誰有異議？"
精舍內(nèi)一片寂靜。
支持釋法門的僧人。
在江南大德和明性禪師凌厲的目光下，紛紛低下頭。
其他僧人，則早已被靜修帶來的實際利益和此刻的"正統(tǒng)"光環(huán)所懾服。
"我等...擁戴靜修師叔（師兄）繼任方丈！"
慧剛、行忠等靜修的嫡系率先高聲喊道。
隨即，附和之聲此起彼伏，最終匯成一片。
釋法門孤零零地站在中央。
看著眾叛親離。
看著江南高僧贊許的目光落在靜修身上。
看著靜修那看似謙恭實則深不可測的臉...
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絕望淹沒了他。
他猛地抬頭，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
"靜修！你這狼子野心的商賈！"
"小木寺交到你手里，必將萬劫不復！"
"佛祖不會饒恕你的！"
"我釋法門，與你勢不兩立！"
吼完，他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僧人。
跌跌撞撞沖出精舍。
頭也不回地向山下奔去！
幾個死忠弟子猶豫了一下，也咬牙跟了上去。
他們?nèi)サ姆较?，正是人祖殿?/p>
精舍內(nèi)一片死寂。
靜修面無表情地看著釋法門消失的方向。
眼中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緩緩轉(zhuǎn)身。
對著江南三大高僧和寺中僧眾，深深一禮。
"承蒙諸位大師錯愛，寺中師兄弟抬舉。"
"靜修...惶恐之至。"
"道行方丈圓寂，法門師兄...憤而出走。"
"此皆靜修之過。"
"然，寺不可一日無主。"
"為護法脈，為興寺業(yè)。"
"靜修...唯有勉力擔此重任。"
"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圓覺長老親自為他披上象征方丈身份的紫金袈裟。
將代表法脈傳承的九環(huán)錫杖交到他手中。
"阿彌陀佛！望靜修大和尚持戒精進。"
"光大我佛門楣，護佑一方蒼生！"
"拜見方丈大和尚！"
精舍內(nèi)外，僧眾跪倒一片，聲震屋瓦。
靜修------不，現(xiàn)在應該尊稱為靜修大和尚了------
手持錫杖，身披紫衣，立于精舍中央。
窗外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身上。
紫金袈裟流光溢彩，九環(huán)錫杖寶光莊嚴。
他面容沉靜，眼神深邃，仿佛古井無波。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身象征著無上尊榮的紫衣，披在身上。
卻比當年那件破麻布衣更加沉重，更加冰冷。
精舍內(nèi)彌漫的檀香。
也掩蓋不住權(quán)力斗爭殘留的血腥氣。
和那揮之不去的銅臭。
道行的遺容、釋法門絕望的嘶吼、老門役擔憂的眼神...
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閃過。
他緩緩抬起手，感受著錫杖冰冷的觸感。
目光掃過下方匍匐的僧眾。
最后定格在窗外那尊在陽光下依舊刺眼的西番金佛上。
贏了。
方丈之位，是我的了。
小木寺，徹底是我的了。
可為何...心中卻如此空蕩，如此寒冷？
這權(quán)力巔峰的風光。
竟比當年在赤地千里中掙扎求生時。
更讓他感到一種刺骨的孤獨和無邊無際的...寒意。
他知道，腳下的路，已無回頭。
法門師兄的仇恨。
寺內(nèi)外無數(shù)雙盯著"金山"的眼睛。
還有那深藏心底、被紫衣暫時壓抑卻永不饜足的貪狼...
都將是伴隨他走向未知深淵的枷鎖。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復雜情緒。
臉上浮現(xiàn)出屬于"靜修大和尚"的、莊重而悲憫的神情。
"眾弟子，平身。"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全新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傳令下去，即日起，閉寺七日。"
"為道行方丈誦經(jīng)祈福。"
"寺中一切事務(wù)...待七日后，再行定奪。"
新的時代，開始了。
只是這時代的開端，籠罩在一片輝煌而冰冷的紫金色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