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總是伴隨著代價。光明帶來的不只是探索的樂趣,還有更清晰的暴露和隨之而來的責任。
希拉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真正離開過雪洞了。她的嘴唇因為只舔食積雪和偶爾舔舐洞壁凝結(jié)的薄霜而顯得干燥。她體內(nèi)的脂肪在持續(xù)燃燒,為乳汁提供能量,但消耗的速度比預想的要快。她龐大的身軀似乎比一個月前消瘦了一些,那原本幾乎撐滿洞穴的巨大體積,此刻在微光下顯得不再那么臃腫。
她需要更多。不僅僅是水分,她的身體在無聲地吶喊,需要補充一點真正的能量。幼崽們?nèi)諠u增長的食量對她的儲備是一個巨大的考驗。每一次舔舐積雪,她貪婪地卷起更多,但那冰冷的雪水無法緩解身體深處那種因能量持續(xù)透支而產(chǎn)生的疲憊感。
一天,當納努克和阿克拉克正在洞內(nèi)稍寬敞的地方進行一場幼稚的“摔跤”(更多是互相推擠和啃咬對方的耳朵),西米亞克則在母親腿邊抱著自己的尾巴啃咬時,希拉巨大的頭顱猛地抬起。她的耳朵像雷達一樣迅速轉(zhuǎn)動,捕捉著洞外風雪聲的間隙。外面,呼嘯了一整夜的狂風似乎出現(xiàn)了一個短暫的、極其細微的減弱。
機會。
希拉喉嚨里發(fā)出一串極其低沉、連續(xù)的咕嚕聲,這是呼喚幼崽靠近的信號。納努克和阿克拉克立刻停止了打鬧,西米亞克也抬起頭。她們本能地感受到了母親聲音里不同于安撫的嚴肅意味。
希拉用鼻子輕輕拱著三個幼崽,示意她們躲到洞穴最深、最避風的角落,緊貼著冰壁。那是她挖掘時特意留出的凹陷,相對更隱蔽一些。納努克和阿克拉克順從地爬了過去,緊緊擠在一起。西米亞克動作稍慢,帶著一絲不情愿離開母親腿邊的溫暖。希拉用鼻吻堅定地將她推了過去。
安置好幼崽,希拉龐大的身軀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極其艱難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巨大的頭顱對準了那個維系著通風、也是唯一與外界連接的狹窄孔道。她伸出巨大的前掌,用強有力、長著堅硬角質(zhì)爪鉤的爪子,開始小心翼翼地挖掘孔道邊緣的積雪。
“噗…簌簌…”積雪被扒開的聲音在安靜的洞內(nèi)格外清晰。一股比洞內(nèi)寒冷得多的、帶著鋒利冰晶的氣流猛地灌了進來!洞內(nèi)瞬間溫度驟降!三只幼崽立刻發(fā)出不安的、尖銳的嗚咽聲,身體瑟瑟發(fā)抖,本能地擠得更緊,試圖用彼此的體溫抵御這股突如其來的嚴寒。連最活躍的納努克也縮起了脖子。
希拉的動作快如閃電。她巨大的頭顱迅速探出孔洞,鼻孔瞬間吸入外面零下四十多度、如同刀割般的空氣。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被極地晨曦染成灰藍色的冰原——視野受限,但憑借敏銳的聽覺和嗅覺,她確認附近沒有大型掠食者的蹤跡。只有風,像無數(shù)把冰刀在切割著遠處裸露的冰脊。
她的目標明確:孔洞外邊緣堆積的新鮮、松軟的粉雪。這是上好的、相對干凈的水源補充。她伸出寬厚、布滿粗糙顆粒的舌頭,像巨大的雪鏟,以驚人的效率卷起大團的積雪送入口中。冰冷的雪在口腔中迅速融化,帶來的短暫濕潤緩解了喉嚨的干渴。她貪婪地卷動著,盡可能多地吞咽著。
這個“補給”過程必須爭分奪秒。幼崽們暴露在寒冷中太危險,她自己離開洞穴哪怕一瞬間,對幼崽來說也是巨大的風險。希拉的神經(jīng)繃緊到了極點,每一次吞咽都在捕捉著空氣中最細微的風向變化和聲音信號。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像冰凌一樣扎在希拉的心上。洞內(nèi)幼崽的嗚咽聲在刺骨的寒風中顯得更加微弱可憐。
終于,感覺稍微緩解了干渴,也確認自己離開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長(或許只有三分鐘),希拉毫不猶豫地縮回巨大的頭顱。洞外刺骨的寒風被瞬間隔絕。她立刻用巨大的爪子扒拉周圍的積雪,迅速地、用力地將剛剛擴大的洞口重新封堵、壓實!動作精準而高效。
當最后一爪積雪拍實,希拉立刻轉(zhuǎn)身,龐大的軀體帶著一陣風撲向洞穴深處擠成一團的幼崽們。她低伏身體,用自己溫暖的胸腹和厚實的皮毛,像一張巨大的暖毯,瞬間將瑟瑟發(fā)抖的小家伙們?nèi)扛采w!她急促地喘息著,冰冷的鼻息噴在幼崽們身上,帶來一絲涼意,但龐大的身軀所散發(fā)的熱量如同熊熊燃燒的爐火,迅速驅(qū)散了入侵的嚴寒。
她發(fā)出低沉而急促的咕嚕聲,是安撫,也是焦急的確認。她的舌頭如同最溫暖的毛巾,快速而有力地舔舐著三個幼崽的身體,特別是四肢和尾巴這些容易凍傷的部位。舔舐納努克和阿克拉克時,她能感覺到她們的身體在迅速回暖,顫抖在減輕。
“嗚…嗚…”阿克拉克在母親溫暖的覆蓋下,發(fā)出委屈又依賴的嗚咽,小腦袋努力拱向母親的乳房。 “咪…”納努克也急切地回應著,她的顫抖明顯輕一些,似乎更早感受到了安全。 但……西米亞克呢?
希拉的舌頭舔舐到西米亞克時,動作猛地一頓。觸感不對!
小西米亞克的身體沒有像哥哥姐姐那樣迅速回應溫暖。她的身體異常僵硬,蜷縮著,小小的四肢冰冷得如同洞壁的冰!她幾乎沒有顫抖,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發(fā)出饑餓或?qū)で蟀参康暮哌舐?。當希拉溫暖粗糙的舌頭滑過她的小臉時,那雙平時會緊閉但眼皮下會微微顫動的眼睛,此刻毫無反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希拉的腳爪竄上脊背,比剛才洞外的寒風更加刺骨!她發(fā)出一聲短促、壓抑的、近乎嗚咽的低吼,猛地低下頭,更加急切地、近乎粗暴地用舌頭揉搓著西米亞克冰冷僵硬的小身體!她舔舐她的口鼻,試圖刺激她的呼吸;用鼻吻拱她,試圖喚醒她;甚至用牙齒輕輕叼住她的后頸皮,輕輕搖晃!
沒有回應。
小西米亞克的身體軟綿綿的,像一個失去了所有生氣的、冰冷的毛絨玩具。她的心臟不再跳動,肺部不再起伏。那曾經(jīng)微弱但確實存在的生命之火,在母親短暫離開時、在那股致命的寒流涌入的短短幾分鐘內(nèi),熄滅了。她太小,太虛弱了。嚴寒奪走了她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
時間凝固了。
納努克和阿克拉克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的劇變。她們停止了吮吸的動作(希拉下意識地將乳頭湊近她們),茫然地抬起頭,小鼻子不安地翕動著??諝庵袕浡环N從未有過的、令人窒息的氣息——冰冷的、死寂的、失去的味道。母親的舔舐動作變得沉重而絕望,那低沉的、壓抑的嗚咽在狹小的洞穴里回蕩。
希拉的動作停了下來。她巨大的頭顱低垂著,鼻吻幾乎貼著西米亞克冰冷的小身體。黑暗中,她那雙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種東西熄滅了。沒有淚水,北極熊不會流淚,但那份沉重和傷痛,如同實質(zhì)般壓在洞內(nèi)的空氣里。
她沉默了很久,只有沉重的呼吸聲證明著她的存在。然后,她做了一個艱難而決絕的動作。
她伸出巨大的前掌,輕輕地將西米亞克冰冷的身體推離了溫暖的中心,推向洞穴邊緣那個最黑暗、最寒冷的角落。她的動作緩慢而堅定,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悲涼。冰冷的洞壁觸碰到西米亞克僵硬的身體,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做完這一切,希拉猛地轉(zhuǎn)身,龐大的身體帶著一種驚人的力量,將剩下的兩個幼崽——納努克和阿克拉克——緊緊地、緊緊地攏到自己最溫暖、最柔軟的腹部下方。她粗壯的臂膀環(huán)抱著她們,厚實的皮毛將她們幾乎完全包裹起來,隔絕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寒意。她的頭顱低伏,巨大的鼻息噴在她們身上,喉嚨里發(fā)出一種低沉到極致、如同大地深處震動的、持續(xù)不斷的咕嚕聲。這聲音不再僅僅是安撫,更像是一種無聲的誓言,一種要將所有剩余的熱量和生命力量都灌注到這兩個幸存者體內(nèi)的悲壯宣告。
納努克和阿克拉克被母親驟然收緊的懷抱勒得有些不適,不安地扭動著。但納努克很快安靜下來。她小小的身體緊貼著母親劇烈起伏的胸膛,能感受到那里面?zhèn)鱽淼?、比以往更加沉重有力的心跳,像一面巨大的?zhàn)鼓在擂響。她的小鼻子用力嗅著,母親的氣息依舊強大,溫暖,安全,但其中多了一種她無法理解卻本能地感到顫抖的東西——一種冰冷的、尖銳的、如同死亡本身的氣息,來自洞穴那個黑暗的角落。那是西米亞克存在過的最后痕跡。
希拉的長舌再次落下,一遍又一遍地舔舐著納努克和阿克拉克,仿佛要用這種方式洗去那冰冷的死亡氣息,重新點燃她們體內(nèi)的生命之火。她的舌頭在納努克的脊背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舔舐的力度也更大,每一次滑過,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痛的期許。那溫熱的、帶著倒刺的粗糙感,此刻成了納努克與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堅強的連接。在這冰封的搖籃里,在失去的陰影下,母親懷抱的溫暖,變得更加滾燙,也更加沉重。
洞外,風再次嗚咽起來,卷起細碎的雪沫,拍打著剛剛被希拉封堵好的洞口。廣袤的冰原在尚未完全降臨的微弱天光下,顯露出它無邊無際、亙古不變的蒼茫與嚴酷。一個小小的、被積雪掩埋的角落深處,承載著生命的脆弱與堅韌,也刻下了第一次失去的冰冷印記。月光艱難地穿透稀薄的云層,在雪地上投下希拉龐大身影的剪影,沉默而孤獨,像一座守護著希望與悲傷的白色山峰。在更遠的地方,極光悄然無聲地翻卷著,如同巨大的、嘆息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