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濕透的身體緊貼冰冷井壁,指腹死死摳進磚縫,粗糲的青苔碎石刺痛掌沿也不敢松勁。祖父沈淵鐵畫銀鉤的刻痕如同滾燙烙印,燙穿水霧刺入眼底——“玉非玉,鳥非鳥”。這六個字像沉入心湖的墨塊,瘋狂洇染開無數(shù)疑問:玉牌非玉是何物?玄鳥非鳥又指什么?祖父為何將這句謎語鐫刻在這陰森井底?它和九娘、和他懷中這塊沉重如冰的鐵盒之間,又鎖著怎樣驚天的秘密?
遠處馬蹄聲和呼喊如同貼著鼓皮滾動的響雷,火把的光暈已暈上井口附近的墻頭,將搖曳樹影映得張牙舞爪。寒濕的麻布衫緊裹,寒意針一般往骨縫里鉆,每一次喘息都帶出白霧。胸膛緊貼內(nèi)袋,那塊桐油浸泡的鐵盒隔著濕透的衣料,透出堅硬冰冷的棱角。
不能再等!一旦被巡城兵卒堵在此處,懷中物證頃刻間便會被奪走或銷毀!沈硯心念電轉(zhuǎn),猛地吸足一口氣,舌尖嘗到腥腐的泥腥氣。他整個人仿佛被井底的寒水和胸中的秘密催燃了骨血,腰腹驟然發(fā)力,擰身蹬腿,如同掙脫淤泥困鎖的猛龍,沿著濕滑嶙峋的井壁向上急躥!
手腳并用,指掌在冰冷的青苔和磚縫間抓爬騰挪,指尖剮蹭破裂也渾然不覺。只有冰冷的恐懼與焦灼在血脈里奔流。耳中是自己的喘息和井壁滑落泥水的聲響。沖破了最后一段距離,他手臂猛然探出井沿,一個借力翻騰,身體狼狽地滾落井外冰冷的地面。
后背重重砸在凍硬的地磚上,激起一片塵土。顧不得喘息和刺骨的冷,沈硯猛地蜷起身子,手掌同時死死按向懷里——鐵盒的尖角硌得肋骨生疼,但這份堅硬冰冷此刻成了唯一的慰藉。還在這里!還在!他用盡全身力氣縮肩弓背,將自己蜷在井臺投下的狹小陰影中,屏住呼吸,像融進墻角的石塊。
“老孫頭!方才那響動就他娘是從老井這邊出來的!還有哨子!”
“操!箭!井里釘著支硬弩的箭!”
火把的亮光撕開濃夜,幾個甲胄在身、手提長槍的邊軍兵卒急吼吼地沖至井口。一個矮壯如墩子般的老兵眼尖,手中的松明火把低低探向井沿內(nèi)壁,立刻驚呼出聲?;鸸馓S,照亮井壁上那支兀自顫動、透著一股殺伐戾氣的黑色弩箭尾羽。冰冷月光下,箭桿折射著烏沉的兇光。
“天煞的!誰干的?”有人怒罵。
“快!分頭搜!這黑燈瞎火的,指定沒跑遠!”小頭目厲聲斷喝。
雜亂的腳步聲隨即朝著不同方向散開,火把的光圈在巷弄間跳躍,將斷壁殘垣映成明暗交錯的詭影。
沈硯緊緊貼著井臺冰冷的基座,幾乎要將自己埋進泥土。沉重的腳步聲從他藏身的陰影外不足三步遠的地方快步掠過,火把拖長的影子如同鬼爪般掃過他蜷縮的腳背。他能清晰聽見那些巡兵粗重的呼吸、鐵甲鱗片的摩擦聲、佩刀碰撞的輕響……心臟擂鼓般撞擊著胸腔,幾乎要掙脫骨肉的束縛破膛而出。他死命咬住下唇,齒間嘗到鐵銹般的腥甜,強迫自己將那炸開似的狂跳死死壓在喉嚨深處。
混亂的腳步遠去幾分,沈硯猛地一咬牙,趁著一隊巡兵轉(zhuǎn)身搜查另一側(cè)巷口、視線暫時偏離的剎那,如同貍貓般貼著墻根疾竄而出!動作迅疾無聲,化作一道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的青煙,矮身穿入一條堆滿破碎籮筐和柴垛的死巷。濃重的腐木氣息混合著凍結(jié)的尿臊味撲鼻而來,令人作嘔,卻也成了最好的掩護。
他喘息著停在巷子深處一團最濃重的陰影里,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土墻,胸腔劇烈起伏,手指卻毫不停頓地探入懷中內(nèi)袋。那包裹油布的鐵盒終于被掏了出來!入手冰涼沉重。指尖快速撫過盒體,尋找打開它的機關。
沒有鎖眼!
借著頭頂狹窄縫隙漏下的一線慘淡星光,他終于看清盒蓋與盒身的結(jié)合處——那里沒有任何掛鎖的痕跡,只有一圈極其細微、幾乎與鐵盒本身融為一體的凸起凹槽!線條古樸扭曲,竟……竟隱隱與懷中那半塊玄鳥佩的輪廓,有著令人心悸的呼應!
就在這時,一陣風掠過巷口堆積的枯葉,發(fā)出細碎的低語。
沈硯的心驟然懸到冰點!并非因為風,而是那風里帶來一絲極其微弱的、非自然的氣味——陳舊藥草與混合著一種類似冰片薄荷的、陰冷的殺伐氣!這味道……如此熟悉!就在茶鋪聽聞玄衣人出現(xiàn)時,就在追蹤玄衣人到老井的瞬間!
那黑衣人!他還在附近?他沒走!
如同印證這恐怖的直覺,一股強烈的、被什么東西死死盯住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蛛網(wǎng),倏地從巷口方向覆蓋過來,牢牢黏在他背上!沈硯猛地攥緊了鐵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瞬間繃直了身體,呼吸徹底停滯!
僵持。無形的鋒刃懸在咫尺之間。
突然!一股大力猛地從側(cè)面撞來!
并非襲擊!
一個熱乎乎、帶著餿餅油漬味兒的身體重重砸在他旁邊被凍硬的柴垛上,激起一片碎木屑。
“哎??!凍……凍死你爺爺了……”一個爛醉如泥、渾身散發(fā)著劣酒與嘔吐物惡臭的身影栽在柴垛旁。那是個鎮(zhèn)上人熟悉的破落戶“爛酒李”,此刻仿佛泥鰍般在地上哼哼唧唧地蠕動,沾滿污垢的手胡亂揮舞著,“嘿嘿……誰……誰在那兒……借……借點火暖和暖和……”
這突如其來的闖入和酒鬼的胡言亂語如同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巷中那根繃緊到極致的弦!凝固的空氣被攪動了!幾乎在爛酒李栽倒的同時,巷口那道陰冷迫人的視線氣息倏然消失!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
好險!
沈硯驚魂甫定,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冰涼的汗珠,沾污的中衣粘膩地貼在皮膚上,又濕又冷。他沒有片刻猶豫,趁著爛酒李的哼哼唧唧攪亂了巷中寂靜,一個貍蹬步,矮身從柴垛另一側(cè)狹窄的縫隙中無聲擠了出去,身影沒入屋舍交錯的更深黑暗之中。懷里的鐵盒如同一塊燃燒的炭火,提醒著身后陰影中潛藏的危機重重。
回到聽雪樓那間臨時歇腳、彌漫著干草與微弱藥香的狹小廂房時,天際已隱隱泛出蟹殼青。沈硯迅速燃起一支燭火。搖曳的火光下,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桐油浸潤、冰冷沉默的鐵盒放在窗下的舊條案上。燭光勾勒著盒身那奇特的凹槽輪廓。他掏出一直貼身佩戴的玄鳥佩——那殘缺的鳥身內(nèi)側(cè)斷裂處,邊緣銳利而復雜,此刻在火光下泛著幽微的冷硬光澤。
深吸一口氣,摒除所有雜念。沈硯的手指穩(wěn)定地捏住玄鳥佩的邊緣,極慢、極穩(wěn)地將其貼近鐵盒蓋上的那道凹陷。
契合!
觸感如此精確!冰冷硬質(zhì)的邊緣嚴絲合縫地沉入凹槽,只有極其輕微的“咔”的微響,如同一聲塵封千年的嘆息!
成了!
就在沈硯準備發(fā)力下按,揭開這最后的秘密屏障之際——
“砰?。 ?/p>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撕裂了雁門鎮(zhèn)清晨最后的那點寧靜!那絕不是爆竹!
是火器!是那種邊軍用來示警或震懾的精銳火銃(三眼銃之類)才有的巨大轟鳴!
巨響從雁門關方向炸開!聲源很近,似乎就在聽雪樓外那條通向關城的青石主街盡頭!
沈硯的動作僵在當場,心跳漏了半拍!他猛地撲到窗邊!
晨曦微露的雁門關城樓方向,一股筆直濃黑、如同巨矛貫穿天際的滾滾狼煙!剛剛升起!緊接著,尖銳急促、一聲緊似一聲的金鐵交擊聲——那是特制的銅鑼在瘋狂震響,如同被驚雷點燃的蜂群!原本剛剛有了些許活力的邊陲小鎮(zhèn),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塊,瞬間炸開、沸騰!
“敵襲!敵襲——??!”
“契丹狗!上城墻!快!??!”
撕心裂肺的呼喊聲混合著雜亂的號令、急奔的腳步聲、馬匹驚恐的長嘶、婦孺的尖叫……各種聲音如同渾濁的潮水,狠狠拍打在聽雪樓的窗紙上,也拍打在沈硯驟然冰冷的心坎上!
城門!一定是雁門關的城門出事了!狼煙示警!鳴金召兵!這是鎮(zhèn)關大將蘇正(九娘父親)昨夜離鎮(zhèn)巡邊時的防務布置!這火銃聲,這黑煙……
沈硯的目光死死鎖在那股直沖天穹、猶如黑色妖龍般的狼煙上,再緩緩移回條案上那個剛剛契合、尚未打開的冰冷鐵盒。鐵盒在微亮的天光和跳躍的燭火下,沉默地反射著幽光。
城外是猝然暴起的刀兵烽火。
屋內(nèi)是揭開真相的最后一步。
祖父臨終刻字“玉非玉,鳥非鳥”的謎語。
懷中這沉墜冰冷的鐵證。
藥鋪掌柜難以捉摸的深意。
暗中窺伺的玄衣身影……
無數(shù)線索碎片在眼前瘋狂旋轉(zhuǎn)、撞擊、試圖拼合,最終卻只化作雁門關上那一道猙獰的沖天狼煙。關內(nèi)關外的殺機,終于在此刻,轟然引爆!
這盒子里鎖著的證物,是否就是點燃這場驚天烽火的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