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意被畫室里持續(xù)燃燒的創(chuàng)作之火短暫地驅(qū)散。自從那幅“手”的肖像之后,某種無形而堅固的壁壘似乎被鑿開了一道縫隙。林?jǐn)⑸畈贾玫淖鳂I(yè)依舊艱深晦澀,充滿挑戰(zhàn),但他言語間的冰霜似乎消融了些許。偶爾,在我捕捉到某個光影的微妙變化,或是調(diào)出一種令他沉默片刻的色彩時,他深棕色的眼眸里會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類似于“尚可”的微光。
更多的時候,是沉默的并肩。
他坐在鋼琴前,指尖流淌出或清冷或激昂的旋律。德彪西的月光,肖邦的夜曲,有時甚至是充滿實驗性的現(xiàn)代作品,音符在空曠的畫室里碰撞、回響。而我則沉浸在自己的畫架前,筆下的色彩和線條似乎也開始與空氣里的音符產(chǎn)生隱秘的共振。松節(jié)油的氣味、顏料的氣息、木頭的清香和清冷的木質(zhì)香水味,在琴聲中奇異地交融。我們很少交談,各自沉浸在自己的藝術(shù)疆域里,卻又奇異地共享著同一片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空氣。只有在他停下演奏的間隙,或是當(dāng)我放下畫筆稍作喘息時,目光會在空氣中短暫交匯。他微微頷首,我則慌亂地移開視線,心頭卻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開一圈圈漣漪。
日子在色彩與音符的交織中流淌。我貪婪地汲取著一切,像一塊干涸的海綿。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本永遠讀不完的、充滿復(fù)雜密碼的書。那枚鉑金戒指依舊沉默地棲息在他指間,像一道永恒的謎題。那個海崖邊短暫交握的觸感,和他落在我頭頂那只溫?zé)崾终频闹亓浚瑒t像兩顆被埋藏的火種,在心底深處無聲地燃燒著,帶來隱秘的溫暖和灼痛。
命運的轉(zhuǎn)折,像一場毫無預(yù)兆的暴風(fēng)雪,在一個看似平常的午后降臨。
那天,我正對著畫布上幾塊糾結(jié)的藍綠色塊較勁,試圖表現(xiàn)某種“記憶中的潮濕感”。林?jǐn)⑸钭阡撉偾埃讣庹龂L試著一段旋律的變奏,音符跳躍而充滿不確定性。
畫室的門被輕輕叩響。
James端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鄭重?!傲窒壬?,您的國際快件,加急的?!彼麑⑽募旁阡撉倥缘陌珟咨?。
林?jǐn)⑸钪讣獾男申┤欢?。他瞥了一眼那個文件袋,上面印著某個國際知名美術(shù)館的徽標(biāo)。他放下琴蓋,拿起文件袋,撕開封口。動作依舊沉穩(wěn),但我注意到他拆封時,指關(guān)節(jié)微微繃緊了一下。
他抽出里面的文件,是厚厚的一疊,印刷精美。最上面是一張制作考究的邀請函,下方則是詳細的行程安排。他快速翻閱著,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日期和地名。畫室里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空氣仿佛一點點凝固了。窗外冬日的陽光似乎也暗淡了幾分。
終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頁。動作停了下來。他垂著眼,看著手中的文件,許久沒有動。側(cè)臉的線條在光線下顯得有些冷硬。
“什么時候?”他開口,聲音低沉平靜,聽不出情緒。
“首演定在下個月初,柏林愛樂大廳?!盝ames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匯報感,“全球巡演,為期……至少一年半。美術(shù)館那邊的策展人希望您能全程參與開幕和幾個重要站點的活動,尤其是亞洲部分的……”
“知道了?!绷?jǐn)⑸畲驍嗨?,語氣依舊平淡。他合上文件,隨手放在鋼琴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然后,他重新掀開琴蓋,手指落在琴鍵上。
但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彈奏。指尖懸停在光滑的黑白鍵上方,微微蜷曲著,像在積蓄力量,又像是在無聲地抗拒著什么。那枚鉑金戒指在琴鍵的映襯下,閃爍著一點冰冷的、恒定的光。
幾秒鐘的絕對寂靜??諝獬林氐萌缤酀M了鉛。
然后,一串激烈、破碎、充滿不和諧音程的旋律驟然從他指尖迸發(fā)出來!音符像失控的彈珠,在琴鍵上瘋狂地沖撞、跳躍,帶著一種強烈的焦躁、憤怒和某種無法言說的痛苦。旋律毫無章法,充滿了刺耳的碰撞,仿佛要將那架昂貴的鋼琴撕裂。
這突如其來的、充滿破壞性的琴聲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手中的畫筆“啪嗒”一聲掉在調(diào)色板上,濺起幾點藍色的油彩。我猛地轉(zhuǎn)頭看向他。
他背對著我,肩膀的線條繃得極緊,像拉滿的弓弦。深灰色的毛衣下,能感受到肌肉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那激烈的、失控的琴聲持續(xù)著,像一場靈魂的風(fēng)暴,席卷了整個畫室??諝庵袕浡晒?jié)油和顏料的氣味,此刻卻被這狂暴的音符攪動得更加令人窒息。
這風(fēng)暴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在那尖銳的不和諧音即將攀至頂峰時,他的手指猛地砸下一記沉重的、如同喪鐘般的低音和弦!
“咚——!”
余音在空曠的畫室里震顫、回蕩,久久不散。
林?jǐn)⑸畹氖忠琅f重重地按在琴鍵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低著頭,寬闊的肩膀微微起伏著,背影透出一種巨大的疲憊和……孤獨。
死寂。
令人心慌的死寂籠罩了一切。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離開了琴鍵。然后,他轉(zhuǎn)過身。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雙總是深邃平靜、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清晰地燃燒著兩簇冰冷的火焰!那火焰里沒有淚光,只有一種被強行壓抑到極致、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憤怒、不甘,以及一種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痛楚。那目光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直直地刺向我,仿佛要將我看穿,又像是在無聲地詰問著什么。
我的心臟被那目光狠狠攫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畫架,畫布搖晃了一下,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
他沒有說話。只是那樣看著我,用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畫室里只有我們兩人粗重不一的呼吸聲,以及窗外呼嘯而過的、更加凜冽的北風(fēng)。
那枚鉑金戒指,在他垂下的、微微顫抖的左手上,依舊閃爍著恒久而冰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