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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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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燒退去后的第三天,朱瞻墡終于能下床了。

老婦人姓劉,府里都叫她劉嬤嬤,是看著原主長大的,手腳麻利,心思也細。她扶著朱瞻墡在窗邊站定,幫他裹緊了身上的狐裘披風,嘴里不停念叨:“小爺慢些,剛好利索可別再著涼。王爺吩咐了,您這幾日只能在院子里走走,不許出府門?!?/p>

窗外是湘王府的內院,不算太大,卻收拾得極雅致。青石板路被掃得干干凈凈,墻角堆著幾盆臘梅,花苞鼓鼓囊囊的,想來過幾日便能綻放。遠處的回廊下,幾個小廝正低頭掃著殘雪,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朱瞻墡深吸一口氣,冷冽的空氣里混著淡淡的煤煙味和草木清香,比屋里悶著舒服多了。他扶著窗欞,望著院墻上覆蓋的積雪,腦子里還在復盤這幾天拼湊出的信息。

原主今年剛滿十二歲,是湘王朱柏的嫡長子。生母蘇氏是江南大儒蘇伯衡的侄女,知書達理,可惜在生他時傷了身子,常年臥病在床,性子也變得郁郁寡歡。原主自小由劉嬤嬤帶大,聰慧是聰慧,就是玩心重,時常溜出府去惹些小麻煩,這次落水也并非意外——聽劉嬤嬤含糊其辭的說法,似乎是跟幾個勛貴子弟在玄武湖邊比誰膽子大,才不慎失足。

“小爺,您在想什么?”劉嬤嬤見他望著雪地出神,遞過一杯溫熱的參茶,“王妃剛讓人送來的,說是給您補補氣?!?/p>

朱瞻墡接過茶盞,入手溫熱。茶盞是汝窯的天青色,釉面溫潤,一看就價值不菲。他輕輕抿了一口,參味濃郁,卻不沖喉,想來是精心熬制過的。

“母親……今日好些了嗎?”他問道。這幾日蘇王妃只派人送東西來,并未親自探望,想來是身體不適。

劉嬤嬤嘆了口氣:“還那樣,昨兒夜里又咳了半宿。太醫(yī)說,還是得靜養(yǎng)。”她壓低聲音,“小爺您也知道,王妃心思重,您這次出事,她急得好幾日沒合眼,若不是王爺攔著,早親自來看您了。”

朱瞻墡默然。他能想象出那位素未謀面的母親是什么模樣——深宮里的女子,丈夫是藩王,自己纏綿病榻,唯一的兒子又頑劣,日子想必過得并不舒心。

“等我再好些,去給母親請安?!彼f道。不管是出于禮數(shù)還是真心,這位便宜母親,他總要去見見的。

正說著,院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小丫鬟掀著簾子進來,手里捧著個描金漆盤,盤子里放著幾本書冊。

“小爺,這是王爺讓奴婢送來的,說是讓您在床上無事時看看?!毙⊙诀叩椭^,聲音細若蚊蚋。

朱瞻墡看了眼漆盤里的書,最上面一本是《論語》,下面壓著《孫子兵法》和《史記》。他心里一動——朱柏是藩王中少有的好文之人,讓兒子讀《論語》不奇怪,可怎么會把《孫子兵法》也送來?

“父王還有別的吩咐嗎?”他接過書,指尖觸到冰涼的封面。

“王爺說……”小丫鬟頓了頓,似乎在回憶原話,“讓小爺好好琢磨‘慎獨’二字?!?/p>

慎獨?朱瞻墡挑了挑眉。這兩個字出自《中庸》,意為獨處時也要謹慎不茍。朱柏是在敲打他?是敲打他之前的頑劣,還是……懷疑他這次落水另有隱情?

他不動聲色地把書放在桌上:“知道了,替我謝過父王?!?/p>

小丫鬟福了福身,退了出去。劉嬤嬤收拾著茶盞,嘴里念叨:“王爺就是對您上心,別的王府的小世子,這個年紀還在玩泥巴呢,哪有咱們小爺這樣,王爺親自挑書來看?!?/p>

朱瞻墡沒接話,拿起那本《論語》翻了起來。書頁是宣紙做的,帶著淡淡的墨香,字跡是手抄的,筆力遒勁,想來是朱柏親手所抄。他慢慢翻著,心里卻在盤算——朱柏絕非史書里記載的那般“文弱”。一個在洪武年間能坐穩(wěn)藩王之位的人,怎么可能只有書卷氣?

更何況,朱柏就藩荊州,地處湖廣要沖,轄地內多有土司部落,素來不太平。朝廷讓他鎮(zhèn)守此地,顯然是看重他的能力,而非僅僅因為他好文。

“劉嬤嬤,”朱瞻墡忽然開口,“父王平日里,除了讀書,還常做些什么?”

劉嬤嬤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王爺還能做什么?處理府里的事,偶爾去軍營看看。哦對了,王爺最愛的是擺弄那些機關造物,書房里總鎖著些奇奇怪怪的圖紙,不讓旁人碰。”

機關造物?朱瞻墡心中又是一動。這倒是和史書記載不一樣。他印象里,湘王朱柏的興趣只在詩書畫上,沒想到還懂這個。

“那父王去軍營,是……視察嗎?”他又問。

“算是吧。”劉嬤嬤往火盆里添了塊炭,“荊州有護衛(wèi)軍,王爺是主帥,每月總要去點卯的。不過聽說……前些日子王爺去軍營,發(fā)了好大的火,回來還摔了東西呢?!?/p>

朱瞻墡眼神微凝。洪武二十八年,荊州護衛(wèi)軍出了什么事?他努力回憶著相關史料,卻沒什么印象??磥硎窌系挠涊d,遺漏了太多細節(jié)。

正思忖著,外面?zhèn)鱽硪魂囆鷩W,似乎有人在爭吵。劉嬤嬤皺了皺眉:“這是怎么了?府里規(guī)矩嚴,誰敢在這兒喧嘩?”

朱瞻墡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往外看。只見回廊盡頭,一個身著黑色勁裝的漢子正和守門的侍衛(wèi)爭執(zhí),漢子身材高大,背對著他,看不清面容,只聽他聲音洪亮:“我有要事稟報王爺,你們攔著我做什么?”

“王都護,不是小的們攔您,實在是王爺吩咐了,這幾日不見外客?!笔绦l(wèi)的聲音帶著為難。

王都護?朱瞻墡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了一個人——王弼,開國功臣,曾任大都督府僉事,封定遠侯。后來因為是藍玉的姻親,在藍玉案中被株連處死。不過藍玉案是洪武二十六年的事,王弼應該已經(jīng)死了才對……難道是同名的人?

“放肆!”那漢子怒喝一聲,似乎想硬闖,“耽誤了軍情,你們擔待得起嗎?”

軍情?朱瞻墡的心跳漏了一拍。荊州地處邊陲,難道出了戰(zhàn)事?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院外傳來:“讓他進來?!?/p>

是朱柏!

朱瞻墡趕緊放下窗簾,退回床邊坐下,裝作看書的樣子。劉嬤嬤也識趣地收拾好東西,悄無聲息地退到了外間。

門被推開,朱柏走了進來,身后跟著那個黑衣漢子。漢子進門后單膝跪地,抱拳道:“末將王煥,參見王爺!”

王煥?不是王弼。朱瞻墡松了口氣,卻又生出新的疑惑——這王煥是誰?聽稱呼是都護,應該是軍中將領。

朱柏走到書桌前,拿起茶盞喝了一口,聲音平靜無波:“說吧,出了什么事?”

王煥抬起頭,臉上帶著焦急:“王爺,湘西土司吳面兒反了!昨夜襲擾了辰州衛(wèi),殺了守將,搶走了糧草!”

朱瞻墡握著書頁的手指猛地收緊。土司叛亂!這在明初是常有的事,但湘西土司向來還算安分,怎么突然就反了?

朱柏的臉色沉了下來,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吳面兒?就是那個世襲的永順土司?他有多少人馬?”

“約有五千余人,都是悍勇的苗兵?!蓖鯚ù鸬溃俺街菪l(wèi)指揮使已經(jīng)派兵追擊,但苗兵熟悉地形,鉆進了深山,不好對付。指揮使讓末將回來稟報王爺,請王爺定奪!”

朱柏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眼神幽深:“吳面兒素來謹慎,為何突然叛亂?背后有沒有人挑唆?”

王煥搖搖頭:“暫時還不清楚。不過……末將查到,上個月有北平來的商人,在永順地界停留了許久,與吳面兒見過幾次面?!?/p>

北平!朱瞻墡的心頭猛地一跳。北平是燕王朱棣的封地!

朱柏的臉色更加難看,手指停止了敲擊:“燕王那邊……有動靜嗎?”

“暫時沒有?!蓖鯚ǖ?,“不過據(jù)細作回報,燕王世子朱高熾上個月曾出巡邊境,離湘西不遠?!?/p>

朱柏沒再說話,房間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火盆里的炭偶爾發(fā)出“噼啪”聲。朱瞻墡低著頭,心臟卻狂跳不止。

湘西土司叛亂,北平商人接觸,燕王世子出巡……這三者之間,難道有什么聯(lián)系?

他知道,朱元璋雖然分封諸王,但對兒子們的提防從未放松。尤其是燕王朱棣,雄才大略,麾下兵強馬壯,一直是朱元璋重點“關注”的對象。如果這次土司叛亂真的和朱棣有關,那事情就麻煩了。

“備車?!敝彀睾鋈徽酒鹕?,“我要去見兵部尚書。”

“王爺,外面雪下得大,要不……”王煥想說什么,被朱柏打斷了。

“無妨?!敝彀氐恼Z氣不容置疑,“此事拖延不得,必須盡快上報朝廷,調兵鎮(zhèn)壓。另外,讓人盯緊北平那邊的動靜,有任何情況,立刻回報!”

“是!”王煥抱拳應道,轉身退了出去。

朱柏走到門口,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朱瞻墡一眼。他的目光在朱瞻墡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淡淡道:“好好養(yǎng)病,府里的事,不用你操心?!?/p>

說完,便推門而去,留下滿室的寂靜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意。

朱瞻墡靠在床頭,只覺得后背都被冷汗浸濕了。原來歷史的細節(jié)是這樣的驚心動魄。一場看似普通的土司叛亂,背后可能牽扯著藩王之間的角力,甚至可能牽動整個帝國的神經(jīng)。

而他的父親朱柏,身處漩渦中心,既要應對朝廷的猜忌,又要處理地方的叛亂,還要提防其他藩王的動作,日子想必過得極不容易。

他拿起那本《孫子兵法》,翻開第一頁,上面是朱柏親手寫的批注:“兵者,詭道也。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p>

朱瞻墡的眼神漸漸變得堅定。他不能再像原主那樣渾渾噩噩了。這個時代遠比他想象的復雜兇險,他必須盡快成長起來,不僅要讀懂這些書里的字,更要讀懂字里行間隱藏的刀光劍影。

藥香還在空氣中彌漫,混合著窗外的風雪氣息,形成一種奇特的味道。朱瞻墡知道,從他聽到“北平商人”四個字開始,他就已經(jīng)無法置身事外了。

這場洪武二十八年的雪,不僅覆蓋了南京城,也掩蓋了太多暗流。而他,這只不小心闖入歷史洪流的蝴蝶,必須振翅高飛,才能在即將到來的風暴中,為自己和家人,尋得一條生路。

他重新拿起《論語》,但這一次,他不再是單純地看書,而是試圖從那些古老的字句里,尋找能在這個時代立足的智慧。窗外的雪還在下,但他的心里,已經(jīng)開始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更新時間:2025-08-14 14: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