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的南京，天黑得格外早。剛過酉時，暮色就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壓下來，將湘王府的飛檐翹角都染成了灰黑色。
朱瞻墡坐在窗邊的炭盆旁，手里捧著一卷《史記》，目光卻落在跳躍的炭火上。劉嬤嬤端來的晚膳擺在桌上，一碗小米粥，兩碟小菜，還有一個白面饅頭，熱氣騰騰的，卻勾不起他多少食欲。
這幾日他刻意表現(xiàn)得“安分”，除了在院子里散步，便是窩在房里看書。朱柏來看過他兩次，每次都要考較幾句書上的內(nèi)容，他憑借著現(xiàn)代人的歷史功底和遠超同齡人的沉穩(wěn)，倒也應(yīng)對得滴水不漏。只是朱柏看他的眼神，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探究，像在審視一件突然變了質(zhì)的器物。
“小爺，粥要涼了?！眲邒呤帐爸笌咨系臅恚p聲勸道，“您這幾日吃得太少，身子怎么養(yǎng)得起來？”
朱瞻墡回過神，拿起饅頭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面很宣軟，帶著淡淡的麥香，比他穿越前吃的精面饅頭多了幾分質(zhì)樸的味道。他慢慢咀嚼著，忽然想起現(xiàn)代超市里琳瑯滿目的速食，心里泛起一絲莫名的悵然。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隨即房門被輕輕叩響。
“進來?！敝煺皦幏畔吗z頭，擦了擦手。
推門進來的是個青衣小帽的小廝，約莫十五六歲年紀，眉眼機靈，是朱柏身邊的貼身侍從，名叫來福。他手里捧著個紫檀木托盤，上面放著個錦盒，見了朱瞻墡，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禮：“小爺，王爺讓奴才送樣?xùn)|西來。”
朱瞻墡示意劉嬤嬤接過托盤。來福將錦盒放在桌上，垂手侍立一旁，笑道：“王爺說，小爺病剛好，悶在房里怕是無趣，這是他前幾日得了的玩意兒，讓您解解悶?！?/p>
劉嬤嬤打開錦盒，里面鋪著一層暗紅的絨布，放著個巴掌大的銅制玩意兒——形狀像只展翅的鳥，翅膀上刻著細密的紋路，底座有幾個小小的齒輪，看著倒像是件精巧的機關(guān)擺件。
朱瞻墡眼睛一亮。這東西的構(gòu)造，竟有幾分像他小時候玩過的發(fā)條玩具。
“這是……”他拿起銅鳥，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齒輪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回小爺，這是西域進貢的‘報時鳥’?！眮砀＝忉尩?，“上好發(fā)條，到了整點便會鳴叫，翅膀還能扇動呢。王爺說這物件里藏著巧思，小爺素來愛琢磨新鮮東西，定然喜歡?！?/p>
朱瞻墡心里微動。朱柏這是在試探他？還是真的想緩和關(guān)系？他轉(zhuǎn)動著銅鳥底座的旋鈕，只聽“吱呀”幾聲輕響，齒輪開始咬合轉(zhuǎn)動。
“替我謝父王?！彼麑~鳥放回錦盒，語氣平靜，“勞煩你跑一趟了。”
來福笑著應(yīng)了，又道：“王爺還說，今晚戌時請小爺過去一趟，說是有要事商議?！?/p>
戌時？朱瞻墡挑了挑眉。這個時辰商議要事？多半不是關(guān)于讀書功課了。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知道了，我準時過去。”
來福又說了幾句閑話，無非是叮囑他注意身體，這才躬身退了出去。
劉嬤嬤蓋上錦盒，臉上帶著喜色：“王爺心里還是疼小爺?shù)?，不然怎么會把這么金貴的玩意兒給您？”
朱瞻墡沒接話，拿起饅頭慢慢啃著，心里卻在盤算。朱柏深夜找他，會是什么事？難道和湘西土司叛亂有關(guān)？可那是軍政要務(wù)，跟他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說得著嗎？
戌時剛到，朱瞻墡便整理好衣襟，帶著貼身小廝往朱柏的書房走去。王府的夜很靜，只有巡邏侍衛(wèi)的腳步聲偶爾從遠處傳來，廊下的燈籠在寒風中輕輕搖晃，將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朱柏的書房在王府西側(cè)的“靜思院”，院門口守著兩個精悍的護衛(wèi)，見了朱瞻墡，恭敬地放行。穿過栽滿翠竹的天井，便聞到一陣淡淡的墨香，混合著松節(jié)油的味道。
書房的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昏黃的燈光。朱瞻墡輕輕叩了叩門，里面?zhèn)鱽碇彀氐穆曇簦骸斑M來?！?/p>
他推門而入，只見朱柏正坐在寬大的書案后，手里拿著一支狼毫筆，面前鋪著一張攤開的輿圖。書案上還放著幾封火漆封口的信件，旁邊的銅爐里燃著安神的香，青煙裊裊，盤旋而上。
“父王。”朱瞻墡躬身行禮。
“坐吧?！敝彀仡^也沒抬，手指在輿圖上輕輕點著，“看看這是哪里。”
朱瞻墡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輿圖是手繪的，線條有些粗糙，但大致輪廓能辨認出來——連綿的山脈，蜿蜒的河流，標注著“辰州”“永順”“保靖”等地名，正是湘西一帶的地形。
“回父王，這是湘西土司地界。”他答道。
朱柏這才抬起頭，放下狼毫筆，端起茶盞呷了一口：“你可知，吳面兒叛亂的消息，已經(jīng)傳到南京了？”
“略有耳聞?！敝煺皦幹斏鞯鼗卮?，“聽說是……襲擾了辰州衛(wèi)？”
“不止?！敝彀氐哪樕亮讼聛?，“吳面兒糾集了附近三個土司的人馬，共計八千余人，已經(jīng)攻下了永順縣城，自立為‘苗王’，揚言要‘驅(qū)逐漢官，還我苗疆’?！?/p>
朱瞻墡心中一凜?？磥硎虑楸人胂蟮母鼑乐亍０饲笋R，對于朝廷大軍來說或許不算什么，但在山高林密的湘西，足以造成不小的麻煩。
“朝廷……打算如何應(yīng)對？”他問道。
“兵部已經(jīng)擬了旨意，調(diào)武昌護衛(wèi)軍和長沙護衛(wèi)軍前往鎮(zhèn)壓?！敝彀氐氖种冈谳泩D上劃過一條線，“預(yù)計下月中旬能抵達辰州，匯合當?shù)匦l(wèi)所兵力，開春后便發(fā)起總攻?！?/p>
朱瞻墡看著輿圖上的路線，忽然想起現(xiàn)代歷史書上關(guān)于明初土司叛亂的記載——朝廷往往依仗兵力優(yōu)勢強行鎮(zhèn)壓，但效果并不理想，反而激化了民族矛盾，導(dǎo)致叛亂此起彼伏。
“父王，”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湘西多山，苗兵熟悉地形，善用游擊戰(zhàn)……若是強行圍剿，恐怕會事倍功半?！?/p>
“游擊戰(zhàn)？”朱柏愣了一下，顯然沒聽過這個詞，“你說的是……流竄作戰(zhàn)？”
“差不多?！敝煺皦廃c點頭，盡量用這個時代能理解的語言解釋，“苗兵打不過就跑，鉆進深山老林，等大軍撤了再出來襲擾。如此反復(fù)，不僅耗費糧草，還會讓士兵疲憊不堪?！?/p>
朱柏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緊緊盯著他：“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朱瞻墡知道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出格”了，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不該對軍事有如此見解。他定了定神，裝作是從書上看來的樣子：“兒臣曾在《史記·西南夷列傳》里看到，漢武帝平定夜郎，并非全靠武力，而是恩威并施——先以重兵威懾，再許以恩惠，分化其部落，招撫愿意歸順者?；蛟S……可以效仿此法？”
他故意把功勞推給古人，既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又不至于顯得太過突兀。
朱柏沉默了片刻，手指在輿圖上輕輕敲擊著，目光深邃：“恩威并施……說得容易。那些土司世代盤踞一方，對朝廷本就心存芥蒂，豈是輕易能招撫的？”
“但總要試試?！敝煺皦幑钠鹩職?，繼續(xù)說道，“吳面兒叛亂，未必是所有土司的本意，或許有被迫裹挾者。若是能派人去游說，許以官職、減免賦稅，讓他們認清利害，說不定能瓦解其聯(lián)盟。等到其勢單力薄，再以大軍圍剿，便能事半功倍?！?/p>
他的話剛說完，書房里便陷入了寂靜。香燭燃燒的“噼啪”聲格外清晰，朱柏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帶著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朱瞻墡的心跳有些快，他不知道自己這番話會不會引起朱柏的懷疑。畢竟，這些觀點融合了現(xiàn)代的民族政策和歷史經(jīng)驗，在這個時代看來，或許有些“離經(jīng)叛道”。
過了好一會兒，朱柏才緩緩開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是……是兒臣自己琢磨的?！敝煺皦幋瓜卵酆?，語氣平靜，“兒臣病中無事，翻看史書，見歷代征剿蠻夷多有波折，便想，或許換種法子會好些?！?/p>
朱柏沒再追問，重新拿起輿圖，仔細看著，仿佛剛才的對話從未發(fā)生過。朱瞻墡坐在一旁，如坐針氈，不知道自己這番“班門弄斧”是對是錯。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朱柏忽然問道：“你覺得，北平那邊……會插手此事嗎？”
朱瞻墡的心猛地一跳。來了！他最擔心的問題，還是被朱柏提了出來。
他定了定神，斟酌著詞句：“燕王叔叔鎮(zhèn)守北平，防備北元，責任重大，想必不會輕易插手南方事務(wù)。至于那些北平商人……或許只是巧合？”
他故意用了“燕王叔叔”這個稱呼，語氣帶著晚輩對長輩的敬重，同時又留了個活口，不把話說死。
朱柏冷哼一聲，語氣帶著一絲嘲諷：“巧合？老四那個人，看似粗豪，實則心思縝密得很。藍玉案后，軍中能征善戰(zhàn)的將領(lǐng)十去七八，也就他麾下還藏著些能打的老兵。這個時候湘西出事，你覺得真的只是巧合？”
朱瞻墡默然。他知道朱柏說的是實話。朱棣在朱元璋的兒子中，軍事才能最為突出，也最有野心。藍玉案后，朱元璋大肆清洗功臣，客觀上反而讓手握兵權(quán)的藩王勢力更加凸顯，其中以燕王朱棣和寧王朱權(quán)最為強盛。
“父王是擔心……燕王叔叔想借土司叛亂，試探朝廷的反應(yīng)？”朱瞻墡問道。
“試探是必然的?！敝彀卣酒鹕?，走到窗邊，望著外面漆黑的夜空，“皇爺爺年紀大了，對藩王的猜忌日深。若是湘西戰(zhàn)事遷延日久，朝廷必然要調(diào)兵遣將，到時候北方的防務(wù)會不會空虛？老四會不會趁機有所動作？”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朱瞻墡這才意識到，朱柏深夜找他，或許不僅僅是商議對策，更是想找個人傾訴心中的不安。在這位看似沉穩(wěn)的湘王心里，其實也壓著重重的顧慮。
“父王不必太過憂心?！敝煺皦幷酒鹕?，語氣誠懇，“皇爺爺洞察秋毫，定然能看穿其中的伎倆。再說，湘西離北平路途遙遠，燕王叔叔就算有心思，也未必能如愿?！?/p>
朱柏轉(zhuǎn)過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你這孩子，病了一場，倒像是長大了不少。以前只會想著玩，如今卻能說這些話了?！?/p>
朱瞻墡心里一緊，連忙低下頭：“兒臣只是……不想讓父王太過操勞?！?/p>
“罷了?！敝彀財[了擺手，語氣緩和了些，“這些事，也不是你該操心的。時辰不早了，回去歇息吧?！?/p>
“是?！敝煺皦幑硇卸Y，轉(zhuǎn)身往外走。
走到門口時，朱柏忽然又開口：“那只報時鳥，玩明白了嗎？”
朱瞻墡愣了一下，回頭道：“還在琢磨，里面的齒輪咬合很精巧。”
“嗯。”朱柏點點頭，目光落在他臉上，“那里面的道理，和治世是一樣的——大小齒輪，環(huán)環(huán)相扣，缺一不可。但若是某個齒輪出了問題，整個機子都可能停下來。你要記住，無論什么時候，都要找準自己的位置。”
朱瞻墡心中一震，明白了朱柏這句話的深意。他這是在告誡自己，不要妄圖插手不屬于自己的事務(wù)，要安守本分。
“兒臣謹記父王教誨?！彼嵵氐匦辛艘欢Y，轉(zhuǎn)身退出了書房。
走在回房的路上，寒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冰冷刺骨。朱瞻墡卻沒覺得冷，心里反而像被什么東西燒著，又熱又沉。
朱柏的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所處的困境。他是皇孫，是湘王世子，這個身份注定了他無法置身事外。但同時，他又太年輕，太弱小，在這場關(guān)乎帝國命運的博弈中，連當個合格的“齒輪”都嫌稚嫩。
他抬頭望向夜空，墨藍色的天幕上綴著稀疏的星子，像撒了把碎鉆。三百年后的霓虹閃爍，和眼前的星月交輝，在他腦海里交織成一片混沌。
“小爺，您看什么呢？”身邊的小廝見他駐足，好奇地問道。
朱瞻墡回過神，搖了搖頭：“沒什么，走吧?！?/p>
回到房里，他從錦盒里拿出那只銅制報時鳥，上好發(fā)條。只聽“啾啾”幾聲清脆的鳴叫，銅鳥的翅膀輕輕扇動起來，在燈光下竟有幾分栩栩如生。
他看著銅鳥，想起朱柏的話，忽然覺得這小小的機關(guān)造物，竟像是這個龐大帝國的縮影——每個零件都有自己的位置和作用，一旦運轉(zhuǎn)起來，便再也停不下來，直到某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裂痕，轟然崩塌。
而他，這只意外闖入的“異物”，是會被這臺龐大的機器碾碎，還是能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甚至悄悄改變它的軌跡？
朱瞻墡握緊了手中的銅鳥，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無論前路多么艱難，他都必須走下去。為了活下去，為了保護這一世的親人，也為了不辜負這場跨越時空的重生。
窗外的風還在呼嘯，夾雜著遠處更夫打更的聲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朱瞻墡將銅鳥放回錦盒，吹熄了燈。
黑暗中，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顆在寒夜里悄然燃燒的星子。屬于他的戰(zhàn)爭，從這一刻起，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