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清晨，南京城還浸在新年的余韻里。湘王府的仆役們早早起身，在庭院里燃放了三掛鞭炮，噼里啪啦的聲響震落了枝頭的殘雪，也驚醒了沉睡的街巷。
朱瞻墡跟著朱柏往宮里去朝賀時，天剛蒙蒙亮。馬車碾過結(jié)著薄冰的路面，發(fā)出清脆的咯吱聲。車窗外，各家各戶的門楣上都貼著鮮紅的春聯(lián)，偶爾有穿著新衣的孩童跑過，手里攥著糖塊，笑聲清脆。
“待會兒見了陛下，少說話，多聽著?！敝彀亻]著眼靠在車壁上，聲音帶著一絲疲憊。昨夜從宮里回來后，他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
“兒臣明白?！敝煺皦帒?。他知道，經(jīng)過除夕夜的急召，今天的朝賀絕不會只是簡單的拜年。
到了皇宮，文武百官已經(jīng)在奉天殿外等候。朱瞻墡跟著朱柏站在藩王的隊列里，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人群。周王朱橚站在不遠處，臉色有些凝重，見朱柏看過來，只是微微頷首；齊王朱榑則一臉倨傲，時不時和身邊的武將說笑幾句，仿佛昨夜的事與他無關(guān)。
皇太孫朱允炆站在最前面，穿著一身明黃色的蟒袍，身姿挺拔。他似乎察覺到朱瞻墡的目光，轉(zhuǎn)過頭來，對他溫和地笑了笑。
朱瞻墡連忙低下頭，心臟卻跳快了幾拍。他總覺得，這位皇太孫的溫和背后，藏著些什么。
辰時整，太監(jiān)尖細的唱喏聲響起：“陛下駕到——”
百官齊齊跪倒，山呼萬歲。朱元璋穿著十二章紋的龍袍，在太監(jiān)的攙扶下走上龍椅，雖然須發(fā)皆白，但眼神依舊銳利，掃過眾人時，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眾卿平身。”朱元璋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朝賀的儀式繁瑣而冗長，百官依次上前拜年，獻上賀禮。朱柏作為藩王代表，上前獻上了荊州特產(chǎn)的云錦和茶葉，言辭恭謹。
輪到朱允炆時，他獻上了一幅親手繪制的《歲朝圖》，畫面上梅蘭竹菊俱全，筆法雅致。朱元璋看了，難得露出一絲笑意：“畫得不錯，有你父親的風范?！?/p>
朱允炆躬身道：“孫兒愚鈍，不及父親萬一。只愿皇爺爺龍體安康，大明國泰民安?！?/p>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捧了朱元璋，又緬懷了父親朱標，贏得了不少官員的贊許。
儀式結(jié)束后，朱元璋留下了幾位藩王和重臣，說是要在御花園賜宴。朱瞻墡作為朱柏的隨從，也跟了過去。
御花園的暖閣里燒著地龍，溫暖如春。朱元璋坐在主位上，讓眾人隨意些。但沒人敢真的放松，都端端正正地坐著，氣氛有些沉悶。
酒過三巡，朱元璋忽然提起了北平的事：“朱權(quán)的部將嘩變，你們怎么看？”
齊王朱榑立刻站起身：“父皇，依兒臣看，這就是朱權(quán)管束不力！必須嚴懲，否則其他藩王效仿，國將不國！”
周王朱橚皺了皺眉：“三弟這話太過了。寧王向來治軍嚴格，這次嘩變怕是事出有因。不如先派人去調(diào)查清楚，再做定奪?！?/p>
“調(diào)查？等調(diào)查清楚，黃花菜都涼了！”朱榑反駁道，“依我看，直接派兵過去，把帶頭嘩變的砍了，看誰還敢鬧事！”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zhí)起來，其他藩王則默不作聲，顯然不想摻和。
朱元璋沒說話，只是看著朱允炆：“允炆，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朱允炆身上。朱瞻墡也提起了精神，想聽聽這位未來的建文帝會怎么說。
朱允炆放下酒杯，站起身，從容不迫地說道：“回皇爺爺，孫兒以為，二叔和五叔說得都有道理，只是各有側(cè)重?！?/p>
他先肯定了兩人，然后話鋒一轉(zhuǎn)：“嚴懲固然能立威，但倉促動兵，恐傷了宗室和氣。調(diào)查固然穩(wěn)妥，但拖延日久，恐生變故。依孫兒之見，不如雙管齊下——一方面派欽差去北平調(diào)查此事，安撫軍心；另一方面調(diào)附近的衛(wèi)所兵加強戒備，以防不測。這樣既不失穩(wěn)妥，又能彰顯皇爺爺?shù)亩魍?。?/p>
這番話說得面面俱到，既沒得罪任何一方，又提出了切實可行的方案。朱元璋點點頭：“說得有理。就按你說的辦?！?/p>
朱允炆躬身應道：“孫兒遵旨?！?/p>
朱瞻墡在心里暗暗點頭。朱允炆的政治手腕確實有一套，難怪朱元璋會選他做皇太孫。只是他太過理想化，后來削藩時手段激進，才導致了靖難之役的爆發(fā)。
宴席繼續(xù)進行，氣氛卻比剛才融洽了些。朱允炆忽然看向朱瞻墡，笑著問道：“瞻墡，聽說你前些日子讀《資治通鑒》很有心得？”
朱瞻墡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自己，連忙起身：“回太孫殿下，只是略讀了幾卷，談不上心得。”
“不必謙虛。”朱允炆擺擺手，“我聽說你對‘納諫’有獨到的見解，不妨說來聽聽。”
這顯然是在考較他。朱瞻墡定了定神，說道：“孫兒以為，納諫的關(guān)鍵在于‘擇’。君王如舟，百姓如水，群臣如舵。水既能載舟，亦能覆舟；舵既能引航，亦能偏航。所以君王納諫，既要廣開言路，又要明辨是非，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p>
他這番話既說了納諫的重要性，又強調(diào)了君王的判斷力，算是比較穩(wěn)妥的回答。
朱允炆點點頭，又問道：“那你覺得，當今天下，有哪些‘善諫’之人？”
這個問題就比較敏感了。說誰是善諫之人，就等于說其他人不是，很容易得罪人。
朱瞻墡想了想，說道：“孫兒年幼，對朝中大臣了解不多，不敢妄議。但孫兒以為，能直言不諱指出君王過錯的，便是善諫之人；能為百姓謀福祉的，便是賢臣?！?/p>
他把標準抬到“君王過錯”和“百姓福祉”上，既不得罪人，又顯得有見地。
朱元璋一直沒說話，此刻忽然開口：“你這小子，說話倒是滴水不漏?！闭Z氣里聽不出喜怒。
朱瞻墡連忙躬身：“孫兒不敢，只是實話實說?！?/p>
朱元璋笑了笑，沒再追問，轉(zhuǎn)而和其他藩王說起了農(nóng)事。朱瞻墡松了口氣，后背卻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薄汗。剛才那番對話，看似是閑聊，實則是朱允炆在試探他的政治立場。
宴席結(jié)束后，朱柏帶著朱瞻墡告辭。走出御花園時，朱柏忽然說道：“剛才允炆問你的話，你答得很好?！?/p>
“父王過獎了?！?/p>
“不是過獎?！敝彀氐恼Z氣很嚴肅，“允炆這孩子，看著溫和，實則城府很深。他今天問你那些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跟他一條心。你既沒攀附，也沒疏遠，恰到好處?！?/p>
朱瞻墡點點頭：“兒臣只是不想卷入這些紛爭?！?/p>
“你能這么想就好。”朱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是藩王，守好自己的封地就行。朝廷的事，少摻和。”
回到王府，已經(jīng)是下午了。蘇王妃見他們回來，連忙讓人備飯。飯桌上，朱柏把御花園的事說了一遍，蘇王妃聽得心驚膽戰(zhàn)：“這么說，北平那邊真的要出事了？”
“不好說?！敝彀貒@了口氣，“但陛下讓允炆主持此事，怕是有意培養(yǎng)他處理軍政要務(wù)的能力。”
朱瞻墡沒說話，只是低頭吃飯。他知道，朱元璋讓朱允炆處理北平的事，既是信任，也是考驗。而這，或許就是朱允炆開始接觸兵權(quán)的信號，為他將來削藩埋下了伏筆。
吃完飯，朱瞻墡回到自己的院子。來福正在打掃積雪，見他回來，笑著說：“小爺，剛才周王府派人送來了幾盆梅花，說是給您賞玩的。”
院子里果然擺著幾盆紅梅，開得正艷，香氣襲人。朱瞻墡走到梅花前，看著那傲立在寒風中的花朵，忽然想起了朱允炆今天的表現(xiàn)。
這位皇太孫，就像這梅花，看似清雅，實則耐寒，有著自己的韌性和鋒芒。只是他的鋒芒，在后來的削藩中太過外露，才導致了失敗。
朱瞻墡輕輕嘆了口氣。歷史的車輪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動，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變什么，但至少，他要努力活下去，看看這場大戲的結(jié)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梅花瓣，冰涼的觸感讓他瞬間清醒。無論未來如何，他都要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在這波詭云譎的明初亂世中，找到屬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窗外的陽光透過梅枝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朱瞻墡知道，新的一年，已經(jīng)開始了。而他的挑戰(zhàn)，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