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正和我聊著，她手機(jī)微信進(jìn)來一條語音。
她低頭看看，把手機(jī)拿到耳邊去聽，對我說：“海生問你來沒來呢?！?/p>
我說：“你兒子很惦記你，特意讓我每天九點(diǎn)半來。”
說到兒子，老夫人臉上的紋路特別柔和。
她說：“這個小兒子是偏得呀！”
我好奇地問：“為啥是偏得呢？本來你不想生他？意外懷孕？”
老夫人搖頭：“不是意外懷孕的，你聽我從頭說，別嫌我啰嗦啊——
“我頭一胎生了你大哥，緊接著又生了你倆姐，就準(zhǔn)備做節(jié)育。有兒有女的，一切都齊全了，還生啥？
“我老伴也同意，不生了，不讓我再遭罪，就準(zhǔn)備節(jié)育。那時候你大哥都16歲了——”
我隱隱地覺得家里發(fā)生了什么變故，才導(dǎo)致老夫人最終又決定再生一個。
老夫人的臉色暗下來，右手不住地揉搓著左手食指上的戒指。
她今天穿了一套淺色的棉布上衣，手腕上套了一枚銀鐲，手指上戴著一枚銀戒指。
這首飾似乎很古老了，戒指上還纏了紅線，我猜測是她手指瘦了，戴不住戒指，才纏上了紅線。
老夫人打開助步器坐墊下面的蓋兒，里面是個布兜，兜里裝著手機(jī)，水杯，還有一碗葡萄。
她低頭彎腰，伸手要夠水杯。
我本能地想上前幫老夫人拿出水杯，但我動了一下，就停住。
她想自己拿水杯，她覺得那樣她還能照顧自己，她有成就感。
她拿出水杯，喝了一口水，才慢悠悠地開口。
“有一天間操時間，學(xué)校忽然來人，說你大哥被送進(jìn)醫(yī)院。我那心呢，嚇得砰砰跳跳，等到了醫(yī)院一看，你大哥躺在病床上，兩眼緊閉，小臉兒煞白，跟個死人兒一樣——”
老夫人好像沉浸在當(dāng)年的醫(yī)院里，面對著生死不明的愛子，她的眼光也隨之暗淡下來。
我急忙問：“大哥得的是啥?。俊?/p>
老夫人嘆口氣：“腦膜炎——那時候，腦膜炎不好治，咋治都不好，單位人就說，趕緊帶孩子去南邊吧。
“你大爺就帶著你大哥連夜坐火車去了南邊，我把家里的錢都給他們帶去——”
我問：“南邊是哪個城市？”
老夫人說：“是去沈陽。以前哪去過大城市啊——還挺好，去了就住上院，治了好幾天。
“你大爺?shù)⒄`工作去的，他不上班，人家單位能給開支嗎？就換我去沈陽照顧你大哥。
“我那時候沒上班，在家照顧我婆婆。你大爺回白城單位上班，可我呀，沒出息啊，到沈陽就水土不服，上吐下瀉，別說照顧你大哥，我還得用人照顧，你大爺二翻腳子又去沈陽，換回我——”
我聽得入了神，放下手里的搟面杖，擔(dān)心地問：“后來大哥治好了嗎？”
老夫人說：“治好了?？芍魏昧耸侵魏昧耍粝曼c(diǎn)后遺癥，睡覺總是好抽搐。
“我和你大爺就商量，擔(dān)心他腦子坐下啥病，影響生活，就決定再要個孩子，最好是男孩，男孩能接戶口本啊。
“再說，將來我們倆老人一蹬腿走了，這個兄弟也能替我們照顧他哥哥——后來我就懷孕了，沒想到生下來的真是個男孩！”
老夫人咧嘴笑。
大娘的左側(cè)牙齒是白色的，飽滿的，應(yīng)該是假牙。右側(cè)的牙齒是暗色的，琺瑯質(zhì)已經(jīng)掉了一半。
我說：“大娘您可真會生，要啥來啥?！?/p>
大娘說：“這個偏得的小兒子，小時候那個淘，要是不管著點(diǎn)，他能把房蓋兒掀翻。
“你說我上面養(yǎng)了三個孩子，都沒費(fèi)這么大力氣，就這個小癟犢子，那家伙把家鬧騰的啊，我都管不了——”
我想象著許先生小時候淘氣的模樣，忍不住笑。
看他如今出出進(jìn)進(jìn)都是長褲襯衫，大夏天都穿得板板正正，文質(zhì)彬彬，不像小時候很淘氣啊。
大娘說：“他都是裝的，后來做生意，走正道兒了，你大哥告訴他，可不能混來，要再敢混來，就把他撅巴撅巴扔爐子里燒了。
“我老兒子誰都不怕，我們家你大爺他都不怕，就怕他哥——紅啊，我就跟你說吧，小時候他淘成啥樣？沒邊兒了！就像那孫猴子，不服天朝管，
“他要是跟誰打仗沒占到便宜，撇磚頭砸人家后窗戶玻璃，半夜爬墻頭跳到人家院子，給自行車氣門芯拔了，最后一次惹個大禍，把人房子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