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院子里喂雞,林晚晴在灶房準(zhǔn)備晚飯。
突然,灶房里傳來“哐當(dāng)”一聲,像是盆掉地上的聲音。
緊接著,是一陣壓抑的、痛苦的干嘔聲。
我皺了皺眉。
這幾天她胃口好像不太好,臉色也有點發(fā)白。
難道是累著了?
我放下雞食盆,走到灶房門口。
只見林晚晴扶著水缸,彎著腰,劇烈地干嘔著,小臉煞白,額頭上全是冷汗。
地上一個洗菜盆打翻了,水淌了一地。
“咋了?”我問。
她聽見我的聲音,嚇得一激靈,猛地直起身,慌亂地用袖子擦嘴:
“沒……沒事,媽,就是……就是有點反胃……”
她眼神躲閃,臉色白得像紙。
我心里咯噔一下。
這反應(yīng)……太熟悉了。
前世,她第一次懷孕時,就是這樣。
然后,就被我指使著爬上爬下曬被子,摔了一跤……
我盯著她平坦的小腹,眼神銳利起來。
“你……”我聲音有點發(fā)緊,“你這個月的月事……來了沒?”
林晚晴的臉?biāo)查g血色盡失,身體晃了晃,差點沒站穩(wěn)。
她驚恐地看著我,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我腦子“嗡”的一聲。
前世那血淋淋的畫面猛地沖進(jìn)腦海!
那個被我作踐掉的孩子!
那個因為我,永遠(yuǎn)沒機會出生的孩子!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不行!
絕對不行!
這個孩子,必須保??!
“你……”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翻騰的情緒,“你先回屋躺著去!飯別做了!”
我的語氣大概太嚴(yán)厲,林晚晴嚇得渾身一抖,眼淚瞬間涌了上來。
“媽……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她語無倫次,以為我要責(zé)罵她懷孕。
“讓你回屋躺著就躺著!哪那么多廢話!”我吼了一句,心里亂糟糟的。
她不敢再說話,含著淚,腳步虛浮地往她住的小偏房走去,背影單薄又無助。
我站在狼藉的灶房里,看著地上的水漬,心亂如麻。
怎么辦?
直接帶她去衛(wèi)生所?確認(rèn)一下?
可……錢呢?
家里剛有點起色,賣繡品的錢大部分都買了新布和繡線,手頭剩的現(xiàn)錢不多。
康明遠(yuǎn)那個混蛋,知道媳婦懷孕了會是什么反應(yīng)?前世他可是沒心沒肺,根本沒當(dāng)回事。
還有……我前世的孽債……
不行,不能慌。
我強迫自己冷靜。
先確定是不是真有了。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
我把康明遠(yuǎn)從被窩里吼起來。
“去!借輛自行車!帶你媳婦去鎮(zhèn)衛(wèi)生所看看!”
康明遠(yuǎn)睡得迷迷糊糊:“去衛(wèi)生所?她咋了?昨天不還好好的?”
“讓你去就去!問那么多干啥!”我沒好氣,“她昨天吐得厲害,別是吃壞東西了!趕緊的!”
康明遠(yuǎn)看我臉色陰沉,不敢多問,嘟囔著出去借車了。
林晚晴聽到動靜出來,臉色依舊蒼白,眼神怯怯的。
“媽……不用去衛(wèi)生所,我……我躺躺就好了……”
“讓你去就去!”我瞪她一眼,從貼身口袋里摸出用手絹包著的、皺巴巴的幾塊錢,數(shù)出兩塊塞給她,“拿著,該檢查檢查,該拿藥拿藥!”
林晚晴看著手里的錢,又看看我,眼圈又紅了。
“媽……”
“行了,別磨蹭了!明遠(yuǎn),車借來了沒?”我朝門外喊。
“來了來了!”康明遠(yuǎn)推著一輛破自行車進(jìn)來。
看著他們倆騎車離開的背影,我坐立不安。
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好幾圈。
心里像壓了塊大石頭。
萬一真有了……
前世那個孩子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
快到中午時,他們回來了。
康明遠(yuǎn)推著車,臉色有點古怪,說不出是高興還是別的。
林晚晴跟在他后面,低著頭,手緊緊捂著小腹,臉上沒什么表情。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樣?”我盯著林晚晴問。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復(fù)雜極了,有茫然,有不安,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媽……”她聲音很輕,“大夫說……說……”
“說什么?”我急了。
康明遠(yuǎn)撓撓頭,接口道:“大夫說,她有了??靸蓚€月了?!?/p>
轟——
盡管早有預(yù)感,親耳聽到,還是像一道雷劈在我頭上。
真有了。
時間也對得上。
前世那個孩子……
我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晃了晃。
林晚晴看我這樣,以為我不高興,嚇得趕緊低下頭,小聲說:“媽……我……我會注意,不耽誤干活的……”
“干什么活!”我猛地吼出來,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林晚晴和康明遠(yuǎn)都驚恐地看著我。
我深吸幾口氣,努力平復(fù)翻江倒海的情緒。
“從今天起,家里的重活,你一點不許碰!”我看著林晚晴,一字一句地說,“洗衣裳,特別是用冷水,不行!挑水,不行!爬高下低,更不行!聽見沒?”
林晚晴徹底懵了,呆呆地看著我,像是聽不懂我在說什么。
康明遠(yuǎn)也一臉見鬼的表情:“媽……你……你說啥?不讓她干活?那家里活誰干?”
“我干!你干!”我指著康明遠(yuǎn),“你是死人嗎?你媳婦懷了你康家的種,你不該伺候著?”
康明遠(yuǎn)被我罵得一愣一愣的。
“還有!”我轉(zhuǎn)向林晚晴,語氣稍微緩和了點,但還是硬邦邦的,“想吃什么……就跟我說。別憋著?!?/p>
林晚晴的眼淚,“唰”地一下又下來了。
這次,不是害怕,不是委屈。
是巨大的、無法承受的震驚和……不知所措。
“媽……”她哽咽著,說不出話。
“行了行了,別哭了,回屋歇著去!”我揮揮手,心里亂得很。
康明遠(yuǎn)看看哭得稀里嘩啦的媳婦,又看看一臉煩躁的我,完全搞不清狀況,嘟囔著:“真是……懷個孕而已,至于嘛……”
“你閉嘴!”我吼他,“滾去劈柴!把水缸挑滿!”
康明遠(yuǎn)縮著脖子跑了。
林晚晴也抹著眼淚回了小偏房。
我獨自站在院子里,看著初春還有些荒涼的菜畦。
前世那攤刺目的鮮血,仿佛又出現(xiàn)在眼前。
孩子……
這輩子,我一定要保住他(她)。
一定!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是變了個人。
嚴(yán)格監(jiān)督林晚晴休息。
重活累活堅決不讓她沾手。
洗衣裳?不行!我來洗!雖然洗得歪歪扭扭,還總被康明遠(yuǎn)嫌棄“洗不干凈”。
挑水?更不行!勒令康明遠(yuǎn)下班回來必須挑滿水缸。
做飯?她可以炒菜,但淘米洗菜這些沾冷水的活,我搶著干。
我還破天荒地,隔三差五去村里養(yǎng)雞的人家,買幾個雞蛋回來。
煮了,硬塞給她吃。
“吃!給孩子補補!”
林晚晴從最初的震驚、惶恐,到后來的漸漸適應(yīng),但每次我給她雞蛋或讓她休息,她還是會露出那種受寵若驚、不敢相信的表情。
康明遠(yuǎn)則怨聲載道。
“媽!你也太慣著她了!誰家媳婦懷個孕這么金貴?我上班累死累活,回來還得挑水劈柴!”
“累死累活?你掙幾個錢回來?”我毫不客氣地懟回去,“你媳婦繡花掙的都比你的多!她肚子里懷的是你兒子!你不干誰干?”
康明遠(yuǎn)被我噎得啞口無言。
家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林晚晴對我,不再是純粹的恐懼,多了許多復(fù)雜的情緒,感激,疑惑,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親近。
她繡花的勁頭更足了,似乎想用這種方式報答我。
繡品賣的錢,我依舊把大頭收起來,但給她的工錢比例提高了一些。
畢竟,養(yǎng)孩子要錢。
康明遠(yuǎn)雖然抱怨,但也不敢真的違逆我。
只是看林晚晴的眼神,偶爾會帶點不滿和……被搶了關(guān)注的委屈?
我懶得理他。
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林晚晴的肚子上。
生怕有一丁點閃失。
這天下午,陽光很好。
林晚晴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曬著太陽,安靜地繡著一塊手帕。
她低著頭,神情專注,嘴角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柔和弧度。
陽光灑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她的小腹已經(jīng)微微隆起了。
我坐在堂屋門口擇菜,看著這一幕。
心里有種久違的安寧。
如果一直這樣,該多好。
就在這時,院門“哐當(dāng)”一聲被推開。
康明遠(yuǎn)陰沉著臉,一陣風(fēng)似的沖了進(jìn)來。
他手里捏著一張紙,臉色難看得嚇人。
“林晚晴!”他怒吼一聲,幾步?jīng)_到林晚晴面前。
林晚晴嚇了一跳,手里的針線掉在地上,愕然抬頭:“明遠(yuǎn)?怎么了?”
“怎么了?”康明遠(yuǎn)把那張紙狠狠摔在她臉上,“你自己看!這是什么!”
那張紙飄飄蕩蕩,落在林晚晴腳邊。
我瞇起眼看去。
像是一張……紙片?上面有字?
林晚晴顫抖著手撿起來。
只看了一眼,她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毫無血色。
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我……我……”她看著康明遠(yuǎn),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說不出話了?”康明遠(yuǎn)眼睛赤紅,像頭發(fā)怒的獅子,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好啊!林晚晴!我真是小看你了!裝得一副可憐相!背地里竟然存著這種心思!你想弄掉我康家的種?你想害死我兒子?!”
轟——!
康明遠(yuǎn)的話,像一顆炸彈在我腦子里炸開!
弄掉孩子?
我猛地站起身,沖過去。
一把奪過林晚晴手里那張紙。
那是一張被撕碎后又粘好的紙片。
上面是衛(wèi)生所那種藍(lán)色的復(fù)寫紙印跡。
抬頭寫著:鎮(zhèn)衛(wèi)生所診斷證明書
姓名:林晚晴
診斷結(jié)果:宮內(nèi)早孕(約7周)
處理意見:患者要求終止妊娠……
后面被撕掉了,只剩一點粘上去的碎片,但那個“終止妊娠”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眼睛生疼!
終止妊娠?!
她……她竟然想打掉孩子?!
我猛地抬頭,死死盯住林晚晴!
她跌坐在地上,面無人色,渾身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眼淚洶涌而出,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巨大的憤怒和背叛感瞬間淹沒了我!
我那么小心翼翼,費盡心思想保住這個孩子!
我掏心掏肺對她好!
結(jié)果呢?
她背地里,竟然想弄掉他(她)?!
前世那個孩子的血,仿佛又在我眼前蔓延開!
“林!晚!晴!”我的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徹骨的寒意,“你!好!樣!的!”
林晚晴被我眼中的戾氣嚇得魂飛魄散,她拼命搖頭,眼淚橫飛:
“不是的!媽!不是的!我沒有!我沒有想去……我沒有!”
“證據(jù)都在這了!你還狡辯!”康明遠(yuǎn)暴跳如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從地上拽起來,“說!你什么時候去的?是不是上次去衛(wèi)生所你就動了這心思?你這個毒婦!我打死你!”
“住手!”我厲喝一聲,阻止了康明遠(yuǎn)揚起的巴掌。
但我看向林晚晴的眼神,冰冷刺骨。
“說?!蔽夷笾菑堓p飄飄卻重如千鈞的紙片,聲音像淬了冰,“這診斷書,怎么回事?你什么時候去要求‘終止妊娠’的?”
林晚晴癱軟在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媽……是……是上次……上次跟明遠(yuǎn)去檢查那天……”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訴。
“那天……我……我害怕……我怕媽您……您不高興……怕您覺得是累贅……怕……怕像以前一樣……”
“我……我鬼迷心竅……趁明遠(yuǎn)去拿藥的時候……偷偷……偷偷問了大夫一句……能不能……不要……”
“我就……就問了一句!真的就一句!”她泣不成聲,“大夫說……要開證明……要簽字……還要錢……我……我哪有錢啊……我嚇得趕緊跑了……那張紙……我……我撕了扔垃圾桶了……我不知道……不知道它怎么……”
她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手指死死摳著地面。
“媽……我知道錯了……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后來……后來看您對我這么好……我……我恨不得打死我自己……我偷偷把撕碎的紙撿回來粘好……天天看著……提醒我自己……我混蛋……我不是人……”
她的話,像一盆冰水,澆在我熊熊燃燒的怒火上。
原來是這樣。
不是她真的去做了。
是她被前世的陰影和我長期的虐待嚇破了膽,在最害怕無助的時候,產(chǎn)生過一絲絕望的念頭。
僅僅是一句詢問。
她甚至沒有錢去做。
后來,我的轉(zhuǎn)變,讓她悔恨交加,把這張撕碎的診斷書撿回來粘好,當(dāng)作對自己的懲罰和警示?
我看著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渾身發(fā)抖的林晚晴。
看著她隆起的小腹。
再看看手里這張皺巴巴、粘得歪歪扭扭的診斷書。
上面“終止妊娠”那幾個字,此刻顯得那么刺眼,又那么……可憐。
我胸口的怒火,一點點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鋪天蓋地的酸楚和后怕。
還有深深的無力。
前世的我,到底把她逼到了何種絕望的境地?
才會讓她在得知懷孕的瞬間,不是喜悅,而是恐懼到想去結(jié)束這個小生命?
我緩緩蹲下身。
撿起地上她掉落的繡花繃子。
上面是一對活靈活現(xiàn)的鴛鴦,才剛剛繡了一半。
“別哭了?!蔽业穆曇舾蓾硢 ?/p>
林晚晴的哭聲頓住,驚恐又茫然地看著我。
我把那張粘好的診斷書,當(dāng)著她的面。
“嘶啦——嘶啦——”
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然后,把碎片扔進(jìn)了旁邊的灶膛灰堆里。
“過去的事,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這個孩子,是老天爺給咱們康家的福氣。好好養(yǎng)著,生下來?!?/p>
林晚晴呆呆地看著我,看著灰堆里的碎片,又看看我的眼睛。
那雙曾經(jīng)盛滿恐懼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滔天的巨浪——震驚、狂喜、難以置信、劫后余生、還有……一種幾乎要將她淹沒的感激。
“媽……”她哽咽著,猛地?fù)溥^來,不是撲向我,而是撲在地上,對著我,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媽!謝謝您!謝謝您!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好好伺候您!媽——”
她哭喊著,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康明遠(yuǎn)站在一旁,看看痛哭流涕的媳婦,又看看臉色復(fù)雜的我,完全懵了。
他大概不明白,一張破紙,怎么就讓事情變成了這樣。
我深吸一口氣,看向康明遠(yuǎn),語氣前所未有的嚴(yán)厲:
“康明遠(yuǎn),你給我聽好了!”
“從今天起,你要是再敢對你媳婦大呼小叫,動她一根手指頭!”
“你就給我滾出這個家!我康靜姝沒你這個兒子!”
康明遠(yuǎn)被我眼中從未有過的狠厲嚇住了,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張著嘴,說不出話。
“還有!”我指著地上的林晚晴,“她是你媳婦!肚子里是你親骨肉!有點當(dāng)?shù)臉幼?!再讓我看見你游手好閑,不干正事,你就試試看!”
康明遠(yuǎn)被我罵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最終,在我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他悻悻地低下頭,小聲嘟囔:
“知道了……媽……”
一場風(fēng)暴,似乎就這樣平息了。
那張撕碎的診斷書,成了我和林晚晴之間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一個沉重,卻也帶著一絲釋然的秘密。
自那以后,林晚晴像是徹底放下了什么包袱。
她不再那么小心翼翼,看我的眼神里,恐懼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信賴和一種……近乎濡慕的親近。
她安心養(yǎng)胎,繡花的時間少了,但手藝愈發(fā)精進(jìn)。
偶爾,她會主動跟我說:
“媽,今天……有點想吃酸的?!?/p>
“媽,孩子好像……踢了我一下。”
語氣里帶著點羞澀和歡喜。
我會板著臉,“嗯”一聲。
然后第二天,她的桌子上,就會出現(xiàn)一小袋青杏,或者幾個半紅的西紅柿。
康明遠(yuǎn)被我狠狠敲打之后,也收斂了不少。
下班回來,雖然還是不情不愿,但會主動去挑水、劈柴。
偶爾,還會別別扭扭地問林晚晴一句:“今天……好點沒?”
林晚晴會紅著臉,小聲答:“好多了?!?/p>
家里的氣氛,在一種奇異的、緩慢的轉(zhuǎn)變中,竟然有了一絲……家的味道。
然而,好景不長。
更大的風(fēng)浪,還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