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個月初七,沈家每月祭祖的大日子。
祠堂里香煙繚繞,肅穆得讓人喘不過氣。
師公沈崇山領(lǐng)著所有學(xué)徒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沈雪堂作為掌門獨女,跪在最前列,身姿筆直如松。
冗長的儀式結(jié)束,眾人散去,偌大的祠堂只剩下繚繞的余煙。
我負責(zé)灑掃,提著水桶和抹布進去時,卻看見她還跪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背對著門口。
她沒發(fā)現(xiàn)我。
日光從高窗斜斜照進來,落在她挺直的脊背上。
我看到她素白的練功服肩頭,在微微地、極其壓抑地聳動。
沒有聲音,只有那細微的、克制不住的顫抖。
她哭了。
在我印象里,她永遠像祠堂后山那面陡峭的巖壁。
冷硬、沉默,承受著風(fēng)吹雨打。
我從沒見過她如此脆弱的樣子。
像一尊被雨淋透的白瓷觀音,內(nèi)里的裂痕在日光下無所遁形。
那一刻,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悶痛得無法呼吸。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哭。
是為了早逝的母親?
是為了武館日漸沉重的擔(dān)子?
還是為了別的什么?
我只知道,那無聲聳動的肩膀,比任何鞭笞都更讓我痛。
我僵在原地,進退兩難。
想上前,卻沒有資格。
想退走,腳步卻像釘在了原地。
最終,我只是悄無聲息地放下水桶,退到祠堂最角落的陰影里。
直到她肩膀的聳動漸漸平息。
她抬起手,用袖子極快地抹了一下臉。
然后站起身,又是那個脊背挺直,面容清冷的沈家武館少館長。
她轉(zhuǎn)身離開,目光掃過角落里的我。
沒有任何停留,仿佛我只是祠堂里一件尋常的擺設(shè)。
但我看到了,她眼尾那抹未褪盡的,極力掩飾的紅痕。
那抹紅痕,此刻在黑暗的疼痛中,比祠堂燭光更刺眼地灼燒著我。
還有那個午后。
嶺南的夏日悶熱潮濕,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
我練功時心不在焉,一套拳打得軟綿綿。
沈雪堂從廊下經(jīng)過,眉頭微蹙,腳步一頓。
“周野?!?/p>
她聲音清冷:“扎馬步去,心浮氣躁,能練出什么?”
我依言走到演武場中央,頂著毒辣的日頭,沉腰坐胯。
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
她沒走遠,就在廊下的陰涼處坐著,手里翻著一本泛黃發(fā)脆的舊拳譜。
偶爾抬眼,目光銳利地掃過我下盤不穩(wěn)的腿。
時間一點點熬過去。
太陽曬得頭皮發(fā)燙,汗水流進眼睛里,澀得生疼。
膝蓋開始打顫,腰背酸脹得像要斷裂。
就在我搖搖欲墜,幾乎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一陣微風(fēng)拂過。
很輕的風(fēng),卻帶來一絲不易察覺的涼意。
我下意識地抬眼,正好撞上她的目光。
她不知何時放下了拳譜,手里拿著一柄老式的蒲扇。
很慢、很輕地搖著。
扇面帶起的微弱氣流,斷斷續(xù)續(xù),極其微弱地,拂過我汗?jié)駶L燙的臉頰和脖頸。
那點風(fēng),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廊下的陰影遮住了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握著蒲扇的手腕。
白皙,穩(wěn)定。
但就是那點微不足道的涼意,像沙漠里的一滴水。
瞬間澆滅了我心頭因為酷熱和疲累而升騰起的煩躁火焰。
我咬緊牙關(guān),重新穩(wěn)住下沉的腰胯,酸痛的肌肉仿佛也注入了一絲力量。
她始終沒再看我,仿佛那搖扇的動作只是她自己無意識的消遣。
直到我扎滿規(guī)定的時間,她才淡淡開口:
“可以了。去沖涼?!?/p>
那柄蒲扇帶來的細微氣流,此刻在黑暗的偏房里,卻像最溫柔也最殘酷的刑具,反復(fù)凌遲著我的神經(jīng)。
“斷了念想……”
我無聲地咀嚼著這四個字,舌尖嘗到的卻是唇上被自己咬破的血腥味。
又咸又澀。
攥著竹鞭的手越收越緊。
粗糙的竹節(jié)深深硌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卻奇異地壓下了腿上的灼痛。
身體很累,骨頭縫里都透著被碾碎般的疲憊,但腦子卻異常清醒,像被冰水澆過。
那些被她竹鞭抽碎,被她話語斬斷,又被這劇痛反復(fù)捶打的東西,并沒有消失。
它們只是沉了下去。
沉到了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黑暗中,我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
汗水混著血的味道,流進嘴角。
斷了念想?
師父。
有些念想,斷了骨頭,也斷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