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腿的日子像在爛泥潭里跋涉,緩慢的看不到盡頭。
武館里沒人來看我。
送飯的是廚房打雜的啞婆。
每日準時從門下方開的小洞里塞進一個粗瓷碗。
里面是稀粥或糙米飯,偶爾飄著兩片寡淡的菜葉。
她放下碗就走,從不吭聲,也從不停留。
沈雪堂也沒再出現(xiàn)。
那根冰冷的竹鞭成了我唯一的伴,日日夜夜攥在手里。
光滑的竹身被汗水浸透,又被體溫焐熱。
上面那道細微的凹痕成了指尖最熟悉的紋路。
痛楚是日夜不休的拷問。
起初是火燒火燎的灼痛,像無數(shù)根針在骨頭縫里攪動。
藥力滲透下去后,變成一種更深沉、更磨人的酸脹和麻癢。
從骨頭深處鉆出來,嚙咬著每一根神經(jīng)。
夜里最難熬。
疼痛在寂靜的黑暗中無限放大,冷汗浸透草席,只能死死咬住被角。
唯一的慰藉,是門縫下透進的那一絲微光。
天亮了,它便亮起來。
天黑了,它就暗下去。
我就盯著那道光影的變化,數(shù)著日子,一天,兩天,三天……
熬到第七天頭上,那扇門終于被打開了。
進來的不是啞婆。
沈雪堂站在門口,逆著光,身形顯得有些單薄。
她手里沒端藥碗,只拿著一對打磨得光滑的木拐。
她沒看我,目光落在墻角我蜷縮的地方。
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聽不出情緒:
“骨頭接上了,死不了,能動了就出來,武館不養(yǎng)廢人。”
她把那對木拐“哐當”一聲扔在我腳邊的地上,激起一小片塵土。
然后,她轉(zhuǎn)身就走,沒有多余的一句話,甚至沒有給我一個眼神。
門敞開著,外面明亮的光線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撐著草席,忍著左腿鉆心的刺痛,掙扎著坐起來,摸索著抓住那對木拐。
木頭很結(jié)實,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腋下抵著光滑的拐頭,我嘗試著用力,一點點把自己從冰冷的地面上撐起來。
左腿剛一觸地,劇痛就像電流般竄遍全身,眼前發(fā)黑,差點栽倒。
我死死咬住牙,額頭上青筋暴起,用盡全身力氣穩(wěn)住身體。
拖著那條使不上勁的斷腿,挪動一步。
汗水瞬間涌了出來。
從陰暗的偏房挪到陽光刺眼的院子里,不過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卻像跋涉了千山萬水。
當我終于拄著拐,像個笨拙的、剛從殼里爬出來的怪物,出現(xiàn)在演武場邊緣時。
那些正在練功的學徒們動作都頓了一下。
目光像針,四面八方扎過來。
有好奇,有憐憫,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疏離。
仿佛我身上帶著某種骯臟的瘟疫。
“喲,這不是周野嘛?腿還利索呢?”
一個尖刻的聲音響起,是平時就愛挑事的師兄王虎。
他抱著胳膊,斜睨著我,嘴角掛著譏誚的笑:
“祠堂的地磚硬不硬?師父的鞭子,夠勁兒吧?”
周圍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
我沒吭聲,只是拄著拐,低著頭,一步一步,艱難地朝著場邊堆放雜物的角落挪去。
那里放著水桶和抹布,是我以前負責的活計。
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滴在塵土里。
“王師兄,少說兩句吧?!?/p>
一個溫和的聲音插進來,帶著點怯生生的勸阻。
是平日里膽子最小的小師妹阿秀。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同情,很快又低下頭去。
“怎么?心疼了?”
王虎的聲音拔得更高,帶著惡意的挑釁。
“阿秀師妹,你可小心點,別學某些人,不知天高地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到頭來摔斷腿不說,還臟了師父的名聲!”
我猛地停住腳步,攥著木拐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
一股暴戾的血氣直沖頭頂,幾乎要炸開。
我想轉(zhuǎn)身,想用這該死的木拐狠狠砸爛他那張令人作嘔的臉!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的聲音像冰凌般刺破喧囂,砸在演武場上:
“王虎?!?/p>
所有人都是一凜,瞬間噤聲。
王虎臉上的得意僵住,瞬間轉(zhuǎn)為惶恐。
沈雪堂不知何時站在了廊下臺階上。
一身素凈的練功服,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清冷如霜的眉眼。
她手里拿著一本賬簿,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最后落在王虎身上。
那眼神并不銳利,卻帶著一種無形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
“你的‘伏虎拳’練了多久了?
下盤還是虛浮無力,氣息更是散亂不堪?!?/p>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有這閑工夫嚼舌根,不如多去扎兩個時辰的馬步?,F(xiàn)在,立刻!”
王虎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在沈雪堂那毫無波瀾的目光注視下,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臊眉耷眼地走到場邊,老老實實扎起了馬步,姿勢僵硬,額頭上很快冒出了汗珠。
沈雪堂的目光掠過演武場,沒有在我身上停留哪怕一秒。
仿佛我只是角落里一堆礙眼的雜物。
她轉(zhuǎn)身,拿著賬簿走向前廳,身影消失在廊柱之后。
空氣重新流動起來,練功的呼喝聲再次響起,只是比之前沉悶了許多。
那些針一樣的目光也收斂了不少。
我僵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
方才那股幾乎沖破理智的暴戾被強行壓了回去,在心底翻騰、灼燒。
她替我解了圍,用一種最冷酷,最能劃清界限的方式。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的腥甜,繼續(xù)拖著那條廢腿,一步一挪,艱難地走到角落。
拿起水桶,拄著拐,一步一步,更艱難地朝著后院水井的方向挪去。
水井在后院最深處。
我放下桶,咬著牙,用一只手撐著井沿,另一只手去搖那沉重的轆轤。
受傷的左腿使不上力,只能靠一條右腿和腋下的木拐勉強支撐。
搖動轆轤需要全身發(fā)力。
每一次轉(zhuǎn)動,都牽扯到左腿的傷處,疼得我眼前發(fā)黑,冷汗直流。
粗糙的麻繩磨得手掌生疼,沉重的木桶一點點被提上來。
就在桶沿即將冒出井口的一剎那。
我右腿支撐的那根木拐在濕滑的青苔上一滑。
身體瞬間失去平衡。
“啊!”
一聲短促的驚呼,我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左腿傷處傳來一陣鉆心刺骨的劇痛,水桶“哐當”一聲砸在井沿上。
大半桶冰冷的井水劈頭蓋臉澆了我一身。
冰冷刺骨的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激得我渾身一哆嗦。
更糟糕的是,摔倒時左腿狠狠磕在了井沿凸起的石頭上。
一股鉆心的銳痛直沖腦門,疼得我蜷縮在濕漉漉的地上,幾乎背過氣去。
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
冰冷的井水順著頭發(fā)、臉頰往下淌,狼狽不堪。
斷腿處那劇烈的熟悉的疼痛又回來了,甚至比敷藥前更甚。
就在這時,一雙穿著黑色布鞋的腳停在了我眼前。
我艱難地抬起頭,水珠模糊了視線。
沈雪堂站在我面前,手里還拿著那本賬簿。她逆著光,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有下頜線繃得緊緊的。
她沒說話,只是蹲下身。
一只微涼的手猛地攥住了我左腿的腳踝。
“嘶!”
我倒抽一口冷氣,劇痛讓我瞬間繃緊了身體。
她根本不理我的反應(yīng),手指沿著小腿脛骨向上。
用力地按壓、摸索,動作粗暴而精準,像是在檢查一件損壞的兵器。
每一次按壓都像用鈍刀子割肉,我死死咬住牙關(guān),才沒慘叫出聲。
額頭上的汗水和井水混在一起,大顆大顆地往下砸。
片刻,她松開了手。
“骨頭沒再錯位。”
她站起身,聲音冷得像井水。
“死不了就爬起來,水灑了,再打一桶?!?/p>
說完,她看也沒看我一眼,拿著賬簿轉(zhuǎn)身就走。
步履平穩(wěn),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冰冷的井水順著脖子流進衣領(lǐng),刺骨的寒。
斷腿處的劇痛一陣陣襲來。
我躺在濕冷的青石板上,望著她消失在月洞門后的決絕的背影。
突然覺得這嶺南悶熱的夏天,冷得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