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生了銹的齒輪,艱難地向前滾動。
嶺南的秋老虎還沒過去,空氣又濕又悶,粘在身上,讓人喘不過氣。
我的腿在緩慢地愈合。
從最初完全不能著力,到能勉強拄著單拐,拖著那條使不上勁的廢腿挪動。
再到后來可以慢慢放下拐杖,像個剛學步的孩童,一瘸一拐地行走。
武館里的空氣依舊沉悶壓抑。
學徒們看我的眼神復雜,疏離中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畏懼。
仿佛我身上真帶著什么不祥的詛咒。
王虎他們雖然不敢再像之前那樣明目張膽地嘲諷。
但偶爾擦肩而過時那一聲輕蔑的冷哼,或是刻意避開我走過的路徑,都像細小的芒刺,扎得不深,卻讓人渾身不舒服。
沈雪堂依舊是我無法企及的影子。
她每日出現(xiàn)在演武場,指導拳法,糾正動作,聲音清冷,目光銳利。
從不因誰的笨拙或懈怠而流露出多余的情緒。
對我這個瘸腿的徒弟,更是視若無睹。
仿佛那晚祠堂的竹鞭,偏房的藥汁,以及井臺邊那粗暴的檢查,都從未發(fā)生過。
她把自己裹在一層無形的冰殼里,拒人于千里之外。
尤其是拒我于千里之外。
只有一次。
那是個燠熱難耐的午后,蟬鳴聲嘶力竭。
師公沈崇山突然從外面回來,臉色陰沉得像暴風雨前的天空。
他身后跟著幾個穿著制服的陌生人。
神情倨傲,手里拿著卷起來的圖紙。
對著武館的前廳、演武場和后院指指點點,大聲議論著。
“沈師傅,你這地方位置不錯?。∨R街,交通便利,就是格局太老了,浪費空間!”
“是啊,拆了重建,搞個商場或者新式公寓,那價值才叫翻幾番!”
“老思想要不得,守著這破武館能有什么出息?現(xiàn)在是搞經(jīng)濟建設的時代啦!”
那些刺耳的話語像針一樣扎進耳朵。
沈崇山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握著煙袋桿的手背青筋暴起。
但他只是沉默地聽著,偶爾從牙縫里擠出一兩個“嗯”、“哦”。
我能看到他花白的鬢角在微微抖動,那是極力壓抑的憤怒。
沈雪堂站在沈崇山側后方半步的位置,垂著眼簾,看不清表情。
她站得筆直,像一柄出鞘的劍,但垂在身側的手,卻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那些人旁若無人地議論著。
其中一人甚至走到演武場中央,用皮鞋尖踢了踢地上鋪設的青磚,搖頭晃腦:
“嘖,這磚都松了,有年頭了,安全隱患啊!”
那一刻,一股邪火猛地從心底竄起。
那青磚,是沈家一代代弟子用汗水甚至鮮血打磨出來的。
是我拖著斷腿,一瘸一拐地灑掃過的地方。
更是那晚,她揮鞭抽裂的地方!
怎么能讓這些滿身銅臭的家伙用骯臟的鞋底去踐踏!
我忘了腿上的傷,忘了自己還是個瘸子,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沖上去!把那家伙推開!
我猛地往前跨了一步。
左腿傷處瞬間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像被電擊了一下。
身體瞬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狼狽地撲倒在地。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力道極大,帶著一種熟悉的強硬,硬生生把我向前栽倒的勢頭給拽了回來。
我踉蹌了一下,站穩(wěn),驚魂未定地側頭。
是沈雪堂。
她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站到了我身側。
她的目光依舊看著前方那些指手畫腳的人。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才拉住我的只是她無意識的動作。
只有那只抓著我胳膊的手,隔著薄薄的夏衣。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手指的冰涼,以及那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
她抓得很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
幾秒鐘后,她猛地松開了手,力道之大,讓我又踉蹌了一下。
她依舊沒有看我一眼,仿佛剛才觸碰到的只是一塊滾燙的烙鐵。
她轉身,走到沈崇山身邊,低聲說了句什么,聲音壓得極低。
沈崇山鐵青著臉,對那幾個趾高氣揚的人抱了抱拳,聲音沙?。?/p>
“幾位,今日先請回吧。這事……容沈某再想想。”
那幾人顯然有些不悅,但也沒再糾纏。
嘀咕著“不識抬舉”、“老頑固”之類的話,揚長而去。
他們一走,演武場上的空氣似乎更沉了。
沈崇山背對著我們,肩膀垮塌下去,一瞬間仿佛蒼老了十歲。
他重重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沈雪堂站在原地,目光追隨著那些人離去的方向,側臉的線條繃得很緊。
夕陽的余暉給她清冷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暗金色的邊,卻驅不散那眼底深沉的寒意和
一絲我從未見過的茫然。
她忽然側過頭,目光終于落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極快,像掠過水面的飛鳥,一觸即收。
冰冷,銳利,帶著一種無聲的警告,像是在說:
管好你自己。
然后,她轉身,扶著沉默的沈崇山,一步一步,走進了光線昏暗的前廳。
我站在原地,左臂上被她抓過的地方,還殘留著冰涼的觸感和隱隱的痛意。
那痛意之下,是更深的、無法言說的灼熱。
武館的陰影,似乎更濃重了。
不只是籠罩著這片青磚黛瓦的院落,更是沉甸甸地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拆遷的陰云,像嶺南雨季前悶熱潮濕的空氣,無聲地彌漫開來。
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山雨欲來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