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粗糲的“你”字,仿佛成了壓垮沈安然的最后一根稻草。意識徹底沉入冰冷的黑暗,身體軟綿綿地癱在散發(fā)著霉味的濕稻草里,如同一具失去了所有生氣的破布娃娃。
高大魁梧的獵戶——沈大山,站在破廟門口,魁梧的身軀幾乎擋住了外面肆虐的風雪。他緊皺著眉頭,那道深刻的“川”字紋路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更加凝重。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沉沉地落在稻草堆里那個小小的身影上。風雪從門口灌入,吹動他舊襖子上的皮毛,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卻吹不散他心頭的復雜思緒。
他本不該在此停留。
今日進山,運氣尚可,獵了兩只肥碩的野兔,還有一只意外撞進陷阱的傻狍子。眼看風雪漸大,他只想盡快趕回山腳下那間能遮風擋雨、至少比這破廟暖和些的破屋。這荒廢多年的山神廟,不過是行路時短暫避風的所在,他從未想過里面會藏著活物,尤其是一個……快要凍死的小娃娃。
那孩子燒得通紅的小臉,凍得發(fā)紫的手腳,還有那如同破舊風箱般艱難急促的喘息,像一根根無形的針,刺著他早已磨礪得如同山石般堅硬的心。他認得那種喘息,那是瀕死的氣息,他在戰(zhàn)場上聽過太多,在那些凍餓倒斃的流民身上也見過太多。
“賠錢貨!凍死你活該!”
那聲模糊的、充滿怨毒的低語,似乎還在破廟陰冷的空氣中回蕩,如同跗骨之蛆。沈大山粗糙的大手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獵叉。他見過太多被遺棄在荒野的孩子,大多是女娃,理由千奇百怪,歸根結底不過是“養(yǎng)不起”、“賠錢”。這世道,人命有時賤如草芥。
轉身離開嗎?就當什么都沒看見。風雪這么大,山路難行,他自己背著沉重的獵物,再帶上一個病得快死的小娃娃,無疑是巨大的負擔。弄不好,兩個人都得交代在這風雪里。他一個糙漢子,自己活著都勉強,哪有本事養(yǎng)活一個病秧子?村里人的閑言碎語更是不堪設想……
“嗚……” 一聲極其微弱、幾乎被風雪聲淹沒的呻吟,從稻草堆里傳來。那小小的身體在無意識的寒冷中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像只瀕死的小貓。
沈大山的心猛地一揪。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風雪天。他剛從前線拖著一條傷腿回來,家里那個總是溫柔笑著的女人,已經病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躺在冰冷的炕上,連燒火的柴都沒有了。她看著他,眼神也是這樣,充滿了無助和對生的最后一點渴望……他拼了命去抓藥,可還是晚了。那冰冷的、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成了他心底最深的一道疤。
眼前這個小娃娃的眼神……昏迷前那一刻,那雙燒得異常明亮卻充滿驚懼的眼睛,和他記憶深處那雙絕望的眼睛,詭異地重疊了一瞬。
“媽的!” 沈大山低低地咒罵了一聲,不知是在罵這該死的世道,還是在罵自己那不合時宜的心軟。他猛地跺了跺腳,震掉靴子上厚厚的積雪,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魁梧的身影不再猶豫,大步跨過冰冷的地面,帶起一陣寒風。他走到稻草堆前,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將手中的獵叉和背上沉重的獵物“哐當”一聲卸在墻角。然后,他俯下身,動作帶著軍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和小心翼翼。
厚實粗糙、布滿老繭的大手,帶著山風和冰雪的氣息,探向那蜷縮的小小身體。指尖觸碰到滾燙的皮膚時,沈大山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這熱度,燙得嚇人!再看那孩子嘴唇干裂發(fā)紫,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不能再耽擱了!
他不再猶豫,迅速解開自己身上那件雖然破舊但厚實、還帶著他體溫的毛皮外襖。帶著濃烈汗味和獸皮腥氣的溫暖瞬間包裹了他。他毫不猶豫地將這件對他來說等同于保命符的襖子,嚴嚴實實地裹在了沈安然單薄的身體上,像包粽子一樣,把她從頭到腳裹緊,只露出一張燒得通紅的小臉。
接著,他伸出那雙能輕易擰斷野獸脖子的粗壯大手,以一種近乎笨拙的輕柔,小心翼翼地托起那輕飄飄、幾乎沒有重量的身體。入手的感覺冰涼又滾燙,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掉。
沈大山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讓他混亂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將裹得嚴嚴實實的沈安然緊緊抱在懷里,用自己寬闊的胸膛盡可能地為她遮擋風寒。然后,他彎腰,單手拎起那幾只獵物,另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懷里的孩子,轉身,毫不猶豫地沖入了門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風雪世界。
風雪比來時更大了。鵝毛般的雪片被狂風卷著,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打得人睜不開眼。山路早已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刺骨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手上,裸露的皮膚瞬間就凍得麻木。
沈大山咬緊牙關,高大的身軀在風雪中微微前傾,如同一艘在怒海中艱難前行的破船。他將懷里的小小身體抱得更緊,用自己的體溫和那件厚襖子,努力維持著那一點微弱的生機。腳下的積雪深及小腿,每一步拔出都耗費巨大的力氣。背上的獵物變得異常沉重,像一塊巨石壓著他。
懷里的孩子安靜得可怕,只有貼著他胸膛時,才能感覺到那微弱得幾乎隨時會停止的心跳和滾燙的體溫。沈大山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腳下的步伐更快,也更踉蹌。他必須盡快趕回去!生火!取暖!想辦法給她降溫!否則……他不敢想下去。
“撐?。⌒⊥拮樱巫。 ?他對著呼嘯的風雪,也對著懷里毫無知覺的孩子低吼,聲音粗啞,被風撕扯得破碎不堪。不知道是在給誰打氣。
風雪迷眼,山路陡峭濕滑。在一個陡坡拐彎處,沈大山腳下一個趔趄,踩在了一塊被雪覆蓋的松石上。身體瞬間失去平衡,猛地向一側歪倒!
“唔!” 他悶哼一聲,巨大的危機感讓他瞬間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在摔倒的剎那,他硬生生扭轉身體,用自己寬闊的背脊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積雪和裸露的碎石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而被他緊緊護在懷里的沈安然,則被他牢牢地護在胸前,沒有受到絲毫沖擊。
冰冷的雪沫灌進他的脖頸,后背傳來的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但他顧不上自己,第一時間低頭查看懷里的孩子。還好,裹得嚴實,沒有摔出去,呼吸似乎更微弱了,但還在。
他咬著牙,掙扎著從雪地里爬起來,后背的疼痛讓他倒吸一口冷氣,動作也變得有些遲緩。他檢查了一下獵物,一只野兔在摔倒時被壓得扁了些,但無大礙。他重新抱起沈安然,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水,眼神更加兇狠地望向風雪彌漫的前方,再次邁開了沉重的步伐。
風雪似乎永無止境。時間在艱難跋涉中變得模糊。沈大山的體力在急劇消耗,呼吸變得粗重如牛喘。他感覺懷里的孩子體溫似乎更高了,像抱著一個小火爐,卻又在源源不斷地流失著生機。恐懼,一種久違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恐懼,悄悄爬上他的心頭。他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沖。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沈大山的體力即將耗盡,意識也開始被寒冷和疲憊侵蝕得有些模糊時,前方風雪彌漫中,終于出現(xiàn)了一點微弱的、搖曳的橘黃色光芒!
那光芒,在無邊的黑暗和風雪中,微弱得如同螢火,卻瞬間點燃了沈大山心中所有的希望!
那是他的家!山腳下那間孤零零的、用石頭和木頭壘成的破舊小屋!
他精神猛地一振,不知從哪里又榨取出一股力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向那點光芒。腳下的路似乎也平坦了一些,他沖過被積雪覆蓋的簡陋籬笆,沖到那扇熟悉的、同樣有些破舊的木門前。
“砰!” 他用肩膀狠狠撞開了并未上鎖的木門,帶著一身風雪和寒氣,踉蹌著沖進了屋內。
一股混合著柴火煙味、獸皮腥味和淡淡霉味的暖意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他幾乎凍僵的身體。屋內空間不大,陳設簡陋到了極點:一張破舊的木板床,一個石頭壘的灶臺,上面架著一口鐵鍋,灶膛里還有未燃盡的柴火,散發(fā)著微弱的熱量。角落里堆著些獸皮、工具和幾樣簡單的家什。墻壁被煙熏得有些發(fā)黑,但還算嚴實,至少擋住了外面的風雪。
“哐當!” 沈大山再也支撐不住,將手里拎著的獵物隨手丟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他顧不上拍打身上的積雪,第一時間沖到那張鋪著破舊獸皮的木板床邊,小心翼翼地將懷里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放了上去。
他動作有些笨拙地解開那件厚襖子,露出了里面沈安然燒得通紅、布滿冷汗的小臉。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嘴唇干裂起皮,小小的眉頭痛苦地緊蹙著。
沈大山伸出粗糙的大手,探了探她的額頭,那滾燙的溫度讓他心頭一沉。又摸了摸她冰冷的小手和小腳,眉頭擰得更緊了。冷熱交加,情況比預想的還要糟糕!
他立刻行動起來,展現(xiàn)出一種與外表不符的干練和急迫。他快速從墻角一個破木箱里翻出幾塊相對干凈、厚實的舊布(似乎是拆改過的舊衣服),沾了些灶上陶罐里尚有余溫的水(那是他早上出門前燒的,已經涼了大半),笨拙而迅速地擦拭沈安然臉上、脖頸上的冷汗和污垢,試圖幫她物理降溫。
然后,他沖到灶臺邊,用火折子飛快地引燃了干草,塞進還有些余燼的灶膛,又添了幾根耐燒的硬柴。橘紅色的火苗迅速升騰起來,舔舐著冰冷的鍋底,發(fā)出噼啪的輕響,昏暗的小屋被火光映亮,溫度也開始一點點回升。
他又從水缸里舀了幾瓢冰冷的清水倒進鍋里,蓋上沉重的木鍋蓋。做完這些,他才稍稍松了口氣,但眼神依舊凝重地盯著床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高燒需要藥??伤@破屋子里,除了幾樣止血的土草藥,根本沒有退熱的藥!最近的鎮(zhèn)子,在這風雪夜里,根本不可能去得了。怎么辦?難道眼睜睜看著這孩子燒壞腦子,甚至……?
沈大山焦躁地在不大的屋子里踱了兩步,目光掃過簡陋的屋角。突然,他的視線定格在灶臺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落滿灰塵的角落。
那里,放著一個空了的、巴掌大的、粗糙的陶土藥罐。
看到那個空藥罐的瞬間,沈大山魁梧的身軀猛地僵住了!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
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那雙疲憊卻銳利的眼睛里,翻涌起極其復雜而痛苦的情緒——有刻骨的悲傷,有深沉的懊悔,還有一種……被強行壓抑了多年、此刻卻因眼前這個陌生病童而重新翻騰起來的無力感!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空藥罐,拳頭不自覺地握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下來的小屋里格外清晰,與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交織在一起。
空藥罐……藥……
那個塵封在心底、他以為早已結痂的傷口,因為這個小小的、空蕩蕩的陶罐,被狠狠地撕開了!痛苦的回憶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幾乎要將他淹沒。
就在這時——
床上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囈語,帶著高燒的模糊和孩童特有的軟糯,卻如同驚雷般在沈大山耳邊炸響:
“娘……藥……好苦……”
沈大山渾身劇震,霍然轉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木板床!
只見那燒得迷迷糊糊的小女娃,依舊緊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不安地顫動著,干裂的小嘴無意識地微微張合,似乎在重復著那個夢魘般的字眼。
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