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是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海里,一點一點,艱難地往上浮。有什么冰涼的東西,帶著一股極其淡雅、卻又無法形容的奇異冷香,輕輕拂過我的額頭。
眼皮重得像是被膠水黏住了。
我費力地掀開一條縫。
光線昏暗,但足以辨認出輪廓。依舊是那張美得能讓人忘記呼吸的臉,近在咫尺。他微微俯著身,離我的鼻尖只有幾寸遠。那雙非人的金色眼眸里,似乎飛快地掠過一絲……松了口氣的情緒?快得像幻覺。等我試圖聚焦看清時,那里只剩下古井深潭般的平靜。
他見我睜眼,立刻直起身,動作流暢得像一陣風拂過水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完美得如同玉雕。他寬大的袖子在我眼前一拂。
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再睜開時,他已經(jīng)退后了幾步,站在房間中央那片狼藉的邊緣,遺世獨立,纖塵不染,仿佛腳下踩著的不是一地碎玻璃和磚塊,而是云端玉階。那九條銀白的大尾巴,此刻收攏了些,靜靜地垂在他身后,像一尊精心設計的華麗背景板。
“醒了?”聲音清冽,如同玉石相擊,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感,直接鉆進我的耳朵里,字正腔圓得可以去當播音員。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一個極其重要的宣告,“凡人,無需驚惶?!?/p>
他微微抬起下頜,月光勾勒出他流暢優(yōu)美的下頜線,那姿態(tài),仿佛在接受萬民朝拜?!氨咀?,白硯。修行已逾千年?!彼抗獬领o,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厚重感,落在我身上,“循血脈之契,特來尋汝。”
報恩?血脈之契?我腦子里嗡嗡作響,像塞進了一窩被捅了馬蜂窩的蜜蜂。祖上……真有積這么大德?能招來這么個……嗯,生物?
白硯似乎很滿意我這副被雷劈過的呆滯表情(也可能他根本沒在意),廣袖一展,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表演慢鏡頭。一道柔和的、月華般的光暈在他修長如玉的掌心亮起。光芒散去,一顆圓溜溜的珠子靜靜地躺在他手中。
那珠子約莫雞蛋大小,通體渾圓,沒有一絲雜質(zhì)。它本身并不發(fā)光,卻像是內(nèi)部蘊藏著一片濃縮的、流動的海洋。深邃的藍綠色澤在珠子內(nèi)部無聲地翻滾、涌動,時而泛起細碎如星沙的銀光。房間里沒開燈,只有窗外的月光和遠處城市的霓虹,但這顆珠子一出現(xiàn),周圍所有黯淡的光線似乎都被它霸道地吸了過去,在它表面流轉(zhuǎn)、折射,映得白硯那張清冷絕艷的臉龐也染上了一層夢幻的幽藍。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潮濕氣息,帶著深海特有的咸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古老生命力,悄然彌漫開來。
“此乃,”白硯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莊重,一字一頓,清晰無比,“東海龍宮定海神珠之……副珠。”他金眸低垂,凝視著掌中寶光流轉(zhuǎn)的珠子,仿佛在講述一個與天地同壽的傳說,“雖非主珠,亦是上古奇珍,內(nèi)蘊無垠水元之力,持之可避百邪,潤澤萬物,延……”
他后面關于“延年益壽”、“滋養(yǎng)神魂”等等功效的古老詞匯,我一個都沒聽進去。我的全部感官,都被那顆珠子散發(fā)出的、越來越濃的……咸腥味牢牢抓住了。這味兒,太沖了!簡直像是有人把一整個海鮮市場濃縮后塞進了我的鼻孔,還加了點深海淤泥的“原生態(tài)”氣息。
胃里一陣不受控制的翻江倒海。
“嘔……”我猛地捂住嘴,身體下意識地蜷縮起來,臉皺成一團,生理性的淚水瞬間就涌了上來,“對、對不起……這……海鮮味……太沖了……”我一邊干嘔一邊艱難地擠出解釋,感覺自己快窒息了。
白硯后面那半句關于“滋養(yǎng)神魂”的莊嚴宣告,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時間仿佛凝固了。
房間里只剩下我壓抑的干嘔聲,以及窗外遙遠城市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喧囂。
白硯那只托著“定海神珠之副珠”的手,極其細微地、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他臉上那層千年寒冰雕琢出的完美表情,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裂紋。那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空白。他那雙流轉(zhuǎn)著神秘金輝的眼眸,此刻直勾勾地盯著我,又緩緩移向自己掌中那顆寶光四射、此刻卻散發(fā)著“海鮮市場”氣息的珠子。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混雜著錯愕、一絲被冒犯的慍怒,還有……一點點千年道行也壓不住的茫然和委屈?他薄薄的、顏色極淡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僵硬的直線。
那九條原本只是靜靜垂落的銀白尾巴,像是瞬間通了高壓電,猛地炸開!蓬松的毛發(fā)根根豎起,尖端流轉(zhuǎn)的細碎流光因為劇烈的動作而瘋狂閃爍,像一大簇被驚擾的、銀光閃閃的蒲公英,瞬間占據(jù)了我視野的一大片,氣勢洶洶,幾乎要掃到天花板。
“凡……人!”那玉石相擊般清冽的嗓音陡然拔高,帶上了一絲氣急敗壞的尖利,像古箏的弦驟然崩斷。先前那份刻意維持的、云端俯瞰般的從容徹底裂開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底下活生生的……氣惱?“此乃上古奇珍!東海龍宮!定海神珠!副珠!”他幾乎是一個詞一個詞地從牙縫里往外蹦,每個字都像淬了冰渣子,砸在地上叮當作響。
他那張漂亮得驚心動魄的臉,因為強壓的怒意和某種世界觀被打敗的沖擊,泛起了一層極淡的、近乎透明的紅暈。金色的眼眸里怒火跳躍,幾乎要噴出來把我這個不識貨的“凡人”燒成灰燼。他另一只空著的手,手指無意識地蜷縮又張開,指尖似乎有細小的、危險的電火花一閃而逝。
完了,闖禍了。我嚇得一個激靈,瞬間忘了干嘔,身體繃得像根拉到極致的弓弦。他會不會一爪子把我拍成肉餅?或者用那九條看著就威力無窮的大尾巴把我卷起來扔下樓?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對未來的恐怖想象中,一個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毫無預兆地、不合時宜地、無比清晰地躥了出來,瞬間占據(jù)了我被恐懼和海鮮味雙重蹂躪的大腦高地。
“那……那個……”我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聲音干澀發(fā)顫,小得像蚊子哼哼,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他身后那片依舊處于炸毛狀態(tài)、銀光亂閃的“蒲公英田”,“……白……白硯大人?”
白硯的怒視沒有絲毫減弱,但顯然在等我這個“凡人”的下文。
我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語速飛快,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直白:“您……您能幫我寫論文嗎?下周就……就要交了……導師說再不過就……就讓我重修……” 我越說聲音越小,最后幾個字幾乎含在了喉嚨里。天知道我怎么會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想到我那該死的《城市社會學與空間結構變遷分析》!
死寂。
比剛才更徹底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