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潑灑在繁華都市的鋼筋水泥森林之上。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三十分，寫字樓的燈光稀疏了許多，只有少數(shù)幾個窗口還掙扎著不肯熄滅，如同瀕死野獸最后閃爍的瞳孔。其中一盞，便位于「筑夢設計事務所」頂樓那間被玻璃幕墻切割出來的狹長空間里。
郁風紀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身形挺拔得像一尊精心雕琢的希臘雕塑，過分瘦削的肩膀繃成一條直線。他面前的電腦屏幕亮著，顯示著復雜的建筑結構圖，線條精準，毫厘不差。但他此刻的眼神卻有些游離，銳利的目光不時掃過桌面——那里，一疊圖紙的邊緣必須嚴格對齊，一支鉛筆按照長度順序排列，連回形針都必須按照顏色和形狀歸類，一絲不茍，如同等待檢閱的士兵。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此刻正無意識地、極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面。噠、噠、噠……那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是他內(nèi)心焦躁的外顯。今晚，他必須完成「星輝國際金融中心」項目最關鍵的結構節(jié)點優(yōu)化方案，明天的評審會容不得半點差錯。
然而，越是追求完美，那些細微的、難以掌控的變數(shù)就越是如影隨形。電腦屏幕上，一組數(shù)據(jù)似乎與他之前的計算存在微小的出入，盡管誤差可能在允許范圍內(nèi)，但在郁風紀眼中，這簡直是不可饒忽的瑕疵。他眉頭緊鎖，鼻梁上架著的金絲邊眼鏡后的眼神變得銳利而冰冷。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流光溢彩的城市。霓虹燈變幻著絢爛的色彩，像一場永不落幕的狂歡。但郁風紀只感到一種疏離和冰冷。這座城市，就像一個巨大而混亂的建筑，無數(shù)人在其中奔波、忙碌，卻似乎都迷失在各自追逐的幻影里。而他，至少還在堅守著自己的秩序，自己的規(guī)則。
建筑型人格——這是他多年后才給自己貼上的標簽，或者說，是醫(yī)生委婉診斷后的結果。強迫性的秩序感，對細節(jié)的極致追求，對規(guī)則的嚴格遵守，以及隱藏在冷靜外表下的焦慮和對失控的恐懼。這曾是他引以為傲的特質，讓他在競爭激烈的建筑設計領域嶄露頭角，成為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他用精確的線條和穩(wěn)固的結構，構建出一個個在業(yè)內(nèi)備受贊譽的作品，它們?nèi)缤救艘粯樱硇?、高效、無懈可擊。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座用秩序和規(guī)則堆砌起來的堡壘，內(nèi)部是多么的空曠和冰冷。他很少有真正的朋友，親密關系更是如同鏡花水月。人們覺得他過于嚴肅、難以接近，甚至有些古怪。他習慣了獨處，習慣了用工作填滿所有時間，因為只有在那些精確的線條和無懈可擊的邏輯中，他才能暫時忘卻內(nèi)心的不安和空洞。
手機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助理小李發(fā)來的信息：「郁工，明天的評審材料準備好了，打印好了嗎？」
郁風紀看了一眼，回復道：「正在最后檢查，十分鐘后送到?！?/p>
他回到辦公桌，繼續(xù)與那組數(shù)據(jù)較勁。必須完美，必須精確，這是他賴以生存的信條。他調(diào)出原始模型，一遍遍核對參數(shù)，手指在鍵盤和鼠標上飛快移動，眼神專注而凌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的天色愈發(fā)深沉，雨云不知何時悄然聚集，開始有細密的雨點敲打在玻璃幕墻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終于，他長舒了一口氣，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數(shù)據(jù)顯示無誤，只是軟件的一個微小顯示問題。他迅速修改了報告的格式，確保每一個標點符號、每一個空格都恰到好處。然后，他整理好所有文件，按照預先設定的順序，分門別類地裝入文件夾。
做完這一切，他看了一眼手表，十點十五分。距離小李送材料還有五分鐘。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走到茶水間接了一杯溫水。溫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卻無法驅散心底那更深沉的寒意。
他的人生，就像他設計的每一棟建筑，結構穩(wěn)固，邏輯清晰，但也同樣，缺乏生氣，缺少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他一直在建造，用秩序和規(guī)則為自己構筑牢籠，卻忘記了，建筑的本質，或許不僅僅是遮風擋雨的容器，更應該是承載情感與靈魂的居所。
窗外的雨勢漸漸大了起來，雨點密集地敲打著玻璃，匯成一道道水流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的世界。郁風紀站在窗前，看著那些被雨水沖刷的霓虹，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種強烈的、莫名的沖動——他想逃離這里，逃離這座用秩序和冰冷構建的城市，逃離這座他自己親手參與搭建的、巨大而空洞的牢籠。
但下一秒，理智便重新占據(jù)了上風。逃離？去哪里？又能做什么？他的人生早已被規(guī)劃和設定好了軌跡，偏離它，意味著失控，意味著混亂，那是他絕對無法承受的。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絲不切實際的念頭壓了下去，重新坐回辦公椅，習慣性地整理了一下本就一絲不茍的領帶。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他必須保持最佳狀態(tài)。
雨，繼續(xù)下著，敲打著這座城市的每一扇窗，也敲打在郁風紀那顆被秩序禁錮的心上，發(fā)出沉悶而悠長的回響。他不知道，這場不期而至的雨夜，將成為打破他堅固堡壘的第一塊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