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門檻比別處高。
謝珩跨過去時(shí),雪粒子撲在臉上。
領(lǐng)路的太監(jiān)弓著腰,步子又碎又急。
“謝大人,”他嗓子尖細(xì),“殿下正發(fā)火呢……”
謝珩沒應(yīng)聲。
回廊下跪著個(gè)宮女,半邊臉腫著。
暖閣里熏香濃得嗆人。
太子蕭景桓背對(duì)著門,在看墻上的畫。
“來了?”他沒回頭。
謝珩躬身。
“臣來接沈曜。”
蕭景桓嗤笑。
“接?”他轉(zhuǎn)身,“孤這東宮,是菜市口嗎?”
他踱到案前,指尖敲著本奏折。
“看看,”他甩過來,“你的好表弟干的好事!”
折子砸在謝珩腳邊。
謝珩沒撿。
“沈曜年少無知……”
“無知?”蕭景桓打斷,“他拿硯臺(tái)砸孤的腦袋!”
他指著額角,“看見沒?血口子!”
謝珩抬眼。
那兒干干凈凈,半絲紅痕也無。
“殿下洪福齊天?!彼?。
蕭景桓噎住。
“謝珩!”他拍案,“你真當(dāng)孤不敢動(dòng)你?”
茶盞震得跳起來。
謝珩彎腰拾起奏折。
彈了彈灰。
“殿下當(dāng)然敢,”他翻開折子,“畢竟連毒酒都賜了?!?/p>
蕭景桓臉色驟變。
“你胡說什么!”
“鉤吻混梅子釀,”謝珩念著折子,“青瓷死前畫押的供詞?!?/p>
他抬眼,“人證物證俱在?!?/p>
蕭景桓抓起茶杯砸過來。
謝珩側(cè)身。
瓷片擦過袖口,熱茶潑了一地。
“栽贓!”蕭景桓喘著粗氣,“那賤人……”
“殿下慎言,”謝珩合上折子,“青瓷的弟弟還在六殿下莊子上?!?/p>
他補(bǔ)了句,“活得好好的。”
蕭景桓瞳孔猛縮。
“老六?”他聲音發(fā)顫,“你們……”
“漕糧三十萬石,”謝珩截?cái)嗨?,“趙德明吐干凈了。”
他上前一步,“殿下猜,他供出誰做保山?”
蕭景桓踉蹌扶住案角。
“不可能……”他喃喃,“舅舅不會(huì)……”
謝珩從袖中抽出一封信。
“趙太傅的親筆,”他放在案上,“要看看嗎?”
信箋上“太子親啟”四個(gè)字,血一樣紅。
蕭景桓盯著那封信。
手指抖得厲害。
“你……”他喉結(jié)滾動(dòng),“要什么?”
謝珩撣了撣衣袖。
“沈曜。”他道。
“還有呢?”蕭景桓盯著他。
“殿下自請(qǐng)守陵,”謝珩抬眼,“今夜就走。”
窗外風(fēng)雪呼號(hào)。
蕭景桓突然大笑。
“守陵?”他笑得眼淚出來,“謝珩,你好大的胃口!”
他猛地收聲,“若孤不答應(yīng)呢?”
謝珩看向他身后。
墻上掛著幅《雪夜訪戴圖》。
“殿下,”他輕聲道,“戴逵死了。”
蕭景桓僵住。
畫上積雪的茅屋,忽然像座墳。
“人在哪?”謝珩問。
蕭景桓癱坐在椅上。
“地……地牢?!彼]上眼。
地牢比外面冷十倍。
謝珩踩著結(jié)冰的臺(tái)階下去。
甬道盡頭,沈曜蜷在草堆里。
官袍扯爛了,臉上有血痕。
聽見腳步聲,他猛地抬頭。
“表哥?”嗓子全啞了。
謝珩解下大氅裹住他。
“能走嗎?”他問。
沈曜抓住他胳膊。
“我爹娘……”
“詔獄門開了,”謝珩架起他,“回家就能見?!?/p>
沈曜腿一軟。
謝珩直接把他背起來。
很輕。
像背了捆柴。
“他們打我……”沈曜臉埋在謝珩頸窩,“說爹通敵……”
熱氣混著血味。
謝珩托緊他。
“睡會(huì)兒?!彼馈?/p>
出地牢時(shí),雪下白了頭。
宮門侍衛(wèi)想攔。
謝珩亮出塊金牌。
“六殿下手令?!彼?。
侍衛(wèi)退潮般讓開。
馬車在雪里碾出深痕。
沈曜昏昏沉沉。
“冷……”他哆嗦。
謝珩把他摟緊些。
車簾忽然掀開。
陳管事探進(jìn)頭。
“大人,”他急道,“沈府走水了!”
謝珩瞳孔驟縮。
“哪?”
“祠堂!”陳管事聲音發(fā)顫,“火太大,救不了……”
懷里的人猛地一抖。
沈曜睜開眼。
“娘……”他掙起來,“我娘在祠堂念經(jīng)!”
他往車下?lián)洹?/p>
謝珩死死扣住他。
“陳叔!”他吼,“去沈府!”
馬鞭炸響。
車輪瘋轉(zhuǎn)。
到沈府時(shí),天都映紅了。
祠堂燒成了火架子。
下人們哭喊著潑水,火苗竄得更高。
沈曜滾下車就往里沖。
“娘——!”
謝珩追上去攔腰抱住。
“放開!”沈曜嘶吼,“我娘在里面!”
火舌舔上匾額。
“忠孝傳家”四個(gè)字,卷曲焦黑。
轟隆一聲。
房梁塌了。
沈曜癱跪在雪地里。
不動(dòng)了。
雪片落在他睫毛上,不化。
謝珩解下佩劍。
“陳叔,”他聲音淬冰,“查?!?/p>
劍柄拍在陳管事手心。
“活要見人,”他盯著火場(chǎng),“死要見尸。”
火光照亮他側(cè)臉。
半明半暗。
像尊玉雕的閻羅。